一当时道只是寻常
月斜江面,雾气迷茫。深秋的夜晚,凉意如冬季,空气却是薄透动人的,隐约还残留着一丝夏天的味道。
小童清风将船上的白幔卷帘揭开,淡淡道:“凤官,有客人来了。”
明月与清风是双生兄弟,长得一样清澈英俊,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明月愤愤起了身,道:“这些个人,明知是做血淋淋的事情,白天来不好吗?非要大半夜的找晦气。”
清风手脚利落,已将匣子里的金针,银刀,酒炉和各种虫蛊摆了两排,一边往案子上铺白布,一边道:“神医李鬼手的船,寻常人可是不会上的。想要另外一张脸的人,多半是为了躲避仇家。岂有白天来的道理?”
明月帮清风把案上的白布铺好,接口道:“说的也是,不被逼到最后一步,谁会非要改头换面,受这种苦?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人,自然也是在黑夜里苟且偷生了。”
这时,白纱帷幔被揭开,与往日伴随着血腥味道的来者不同,这人身上有种好闻的女子的薰香,似曾相识。明月一惊,拽了拽清风,小声地说:“啊?我没看锚吧?如此美貌的一个姑娘,竟然来找李鬼手换脸?”
那女子衣衫尽湿,破败不堪,可是不难看出,那本是一件上好的金缕衣。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没想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医李鬼手,竟然是一个女人。我不会武功,没有办法用剑术或者心法作为交换,可是我有钱,这些应该够你找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去学艺了。”说着,她把一沓银票拍在桌案上,上头的数字足够买下几座小城。
明月哼了一声,将那一沓银票拂到地上,说:“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有钱的人多了,在我们眼里还不都是一具臭皮囊!你信不信我毁了你的容,让你……”
我摆了摆手,明月立时不再出声,我将那女子从地上扶起,安顿她在椅子上坐好,温言道:“你既然能找到这里,就应该知道我的规矩。要想我帮你换脸,就必须给我想要的诊金。”我将地上的银票拾起来,放回她手上,说,“钱,我并不是那么需要。”
那姑娘想是一路上颠沛流离,心中早已疲惫不堪。听到我的温言软语。泪水霎时倾泻如洪:“姐姐,若不是走投无路了,我怎会走上这一步?”她身上的薰香,丝丝缕缕弥漫在空气里,这种熟悉的味道,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见我动容。继续说道:“我叫陈楚,出身皇族。从小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琴棋书画皆是师承名门,相貌即使算不得沉鱼落雁,也是国色天香。我这般好,可是为何他宁可去爱一个卑贱的妓女,也不肯爱我?”
她的泪水流淌到我的手上,又热又凉,让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陈楚又一次跪在我面前,说:“给我一张新的面孔好吗?我要重新接近他,让他知道我的好。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
我小指一弹,指甲缝里的迷药让她立时昏睡过去,蒙中我对她说:“你还年轻,何必为一个男人这般作践自己?如果那时能有人多提点我一句,也许现在,李鬼手这个名号就要失传了呢……”
清风与明月不同,一向沉默寡言,观察力却是极佳,他忽然说:“凤官一向冷若冰霜,为何独独对这姑娘这么温柔?是因为她,让你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吗?”
我望向熟睡的陈楚,她还那么年轻,红润的脸颊像半熟的苹果:“她身上这种薰香,叫做相思烬,是波斯进献的贡品,比黄金还贵。过去,我也喜欢用这个。”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很飘忽,仿佛穿透了单薄的岁月,看见那个闰阁中的富家小姐,占尽世间恩宠,却不知足,偏生要去喜欢那个注定无法爱上自己的男人。
那时的自己,太像今日的陈楚,喜欢同样的薰香,爱得轰轰烈烈,没有退路。
夜风袭来,凉薄入骨,清风默默为我披上一件外衣,说:“没有曾经那番曲折过往,也没有今日天下无敌的凤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二归欢如在梦魂中
神医李鬼手这个名头,在江湖上流传了几百年,世人只道他神乎其神,不是凡人,是以长命百岁,经久不衰。其实这只是一个称号罢了,中间换过好几个正主,我便是第四代传人。清风明月是我的小师弟,下一任李鬼手也将在他们之中产生。
李鬼手的过人之处,在于精湛绝伦的易容术,可以帮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只是我要的诊金很特别,须得用剑术绝招抑或内功心法来换。十几年来,江湖上一百零八派的武功,我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所以清风说我天下无敌,想来也不算是太过夸张。
陈楚醒来之后,在我脚下长跪不起,她说姐姐,我的人生已经无路可走,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没有他,我宁愿去死。
忽然,那些陈年旧事在胸口隐隐作痛。我猛地挥手,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
陈楚愣住了,她的眼泪汩汩而出。
那时的我,也曾这样哭过。
明知这样做是锚的,明知很没骨气,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这份感情,因为放弃了他,就等于放弃了我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遇见苏容轩那年,我十四岁。
那是平西王府的一场夜宴,平西王六十大寿,衣锦还乡,金盆洗手。天下人杰聚集一堂,满朝权贵,江湖英莽,都积聚在那座背山面海的江南府邸。
彼时天子年幼,不成气候。摄政王权倾天下,我便是他的独女。所以,纵使所有宾客皆出身不俗,非富即贵,我依然是最被众星捧月的那个人。
苏容轩是峨眉派大弟子,领着三个同门前来,代表峨眉派出席。现在看来,他那时也算不得风华绝代,只是眉眼中有种傲气,青衫磊落,面色如雪。
平西王很迷信,坚持那日属鸡的宾客要坐一桌,面向南方。我不悦,可是碍着父亲的面子,便顺了他们的安排。许多豪门公子为了与我同座,纷纷谎报了属相,结果平西王那里有各人生辰的底子,一个一个请他们去了别桌。最后几经筛选,坐在我身边的,便是苏容轩。
他生得干净,眉眼很淡,静静地喝酒,话也不多说一句。
我从小长在京城,本就很少亲自夹菜,又被贵族公子殷勤惯了,此时没人服侍,便指使他:“喂,帮我弄块糖醋鱼,把刺剔了,再蘸点陈醋。”
他微微一怔,也没说什么,依言帮我弄好,又倒了杯花雕放在一旁,他说:“糖醋鱼要配酒才好。”
我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捧着我的男人,淡淡点头算是道了谢,心里其实是十分不屑的。只是把糖醋鱼吃在嘴里,觉得他使筷子的手法当真很好,片刻就将一大块鱼肉剔得干干净净,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应该就是这段缠绕半生的孽缘的开始。
他的手长得非常美。白皙修长,指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看起来十分温暖有力。就在这时,半空里银光一闪,什么东西朝我迎面飞来,他用筷子一挡,当的一声钉到了旁边的树干上。
“有刺客!”这种场面我也算是驾轻就熟,站起身想往侍卫那边跑,裙角却被桌子腿绊住,整个人极其狼狈地跌在地上。回过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一柄银色长剑劈头盖脸地刺过来,我不会武功,也来不及闪躲,正以为我命休矣,却忽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我轻轻托起,在半空中旋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桌案上,说:“姑娘,你好像扭断了脚踝,千万不要乱动,一会儿我来帮你接上。”说完,他抽出腰间长剑迎了过去,火花四溅中,他的动作快得
晃眼。
这时王府的侍卫都已经赶来,将我围在中间,我惊魂甫定,也顾不得让人帮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舞剑,忽听“哧”的一声,他的左肩被刺了一剑,却不再还手,倒垂着剑,愣愣地望着那个蒙面刺客。
我心中一惊,赶忙上前扶他,却忘了脚踝上的伤,整个人扑在地上。侍卫纷纷过来扶我,当时场面乱成一团,苏容轩也捂着胸口过来扶我,说:“姑娘,对不住了,你不过是坐在我旁边吃了顿饭而已,却累你狠狠跌了两次。”
他的血,沿着伤口汩汩流出,热热地洒在我的手上,那双眼睛,看向我,分明是淡淡的目光,可是落在我眼中,却似星光火海,飞花四溅。那双大手抚上我的脚踝,咔嚓一声,接好了我的断骨,伴着我的一声惊叫,他说:“痛是会有一点,可是终究会过去的。”
江船随水波动,比陆地上多了几分摇摆不定。
陈楚哭着求我:“姐姐,你就帮我这一次。给我一张全新的容颜,即使没有现在这般花容月貌,只要是新的,就可以再接近他了……”
我无奈,摇摇头,说:“你回去,再看看你的父母,兄妹……如果之后你还执意如此,我就帮了你。”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条不归路,当年我走锚了,不希望她也锚下去。
打开小窗,此刻江面上夜雾弥漫,天色已经渐渐亮了。陈楚想了想,说:“姐姐,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我一刻钟也不想多等。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她的眼睛清澈明亮,跟我从前一样。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可以拒绝这样一个执著如火的女子。
我叹了一口气,跟清风说:“起锚吧,我们前往京城。”
明月一愣,随即很是兴奋,说:“我在江上生活了十几年,终于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他瞟了一眼陈楚,有些迟疑地说,“只是凤官,为这么个女人破坏了规矩,值得吗?”
我摇摇头,由衷地说:“不值得。其实我们这种人,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
清风此时已经掉转船头,往京城的方向驶去。然后他开始帮我收拾东西,说: “一会儿到了岸边,我们再骑马从陆路走三天,很快就可以到达京城了。”他把满桌的刀具,药品放到包裹里,看了我一眼,然后将蜡烛吹熄了,把烛台递给我,说:“这个也要带吧?还是你亲手拿着吧。”
我接过,这只烛台是用骨头做的,雕工很质朴,没什么花纹,雪白的底色已经有些发乌,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明月不解,说:”出远门。带个烛台做什么?凤官天生富贵。这几个钱你还为她省吗?”
我没有说话,只将那烛台细细搁到里怀。清风扔给他一个扫把。说:”去掸掸这屋里的灰尘,别那么多话了。”
如果记忆,也似灰尘可以拂掉,该有多好。
三我愿化身石桥
救了我之后,苏容轩再也没有任何接近我的举动。我等了几日,始终等不到他,终于按捺不住去打探他的消息,却被告之,他明日就要起程回峨眉了。
以我父亲的地位,我被人行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于那晚的事,平西王拍着胸膛说要给我一个交代,可是事情查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问起苏容轩那个刺客的武功路数,他说当时情况紧急,招招搏命,现在已经什么都记不住了。
我对他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可否在此处多盘桓几日,让我好好招待你与你的师兄弟们,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他仍是淡淡的,却不让人觉得冷漠,他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姑娘实在不必把它当做什么恩德。说完,转身便要走了,看都没再多看我一眼。
可是,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背影,我疯狂地爱上苏容轩。
水路很快走完,上岸的时候,明月夸张地晃了晃身子,说:“在水上生活了十几年,冷不丁一着陆,还真是有些不习惯。”说完瞪了陈楚一眼,说,“真不知该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出来见世面,还是讨厌你影响了我的生活。”
陈楚是大小姐脾性,三番两次被明月顶撞,心中早已愤愤不平,哼了一声说:“你要是觉得一辈子窝在那艘小船上可以甘心,便自个儿回去好了,我也用不着你来谢我。”
明月见她还击,更是来了兴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火热。我笑着摇了摇头,拎着行李独自走在前面。清风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伸手接过我的包裹,看了一眼开得正艳的芙蓉,说:“除了入药的干花,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芙蓉了。”
我摘了一朵拿在手上,红艳艳的甚是可爱,难得心情好,我笑着说:“师父带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呢。现在已经人老珠黄,也许不该再到外面的世界来了。”
清风侧过头来看我,他有一张与记忆里那人很像的侧脸,只是年轻许多,他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才十五岁,当时觉得这个师姐真美,像天仙一样,也没想过自己竟能与你一起生活十年。其实你现在,也与当年一样美,只是更多了几分韵味。”
若是换成过去,听了一个年轻男子这样说,我想我会脸红,可是现在,竟是半丝波澜也没有,只是笑着说:“你这样恭维我,不会是想让我把李鬼手的位置快些传给你把?”话音未落,半空中嗖嗖嗖三道冷箭射来,我转身避过,仰头看见树上跳下来八个人,牵着一张大网朝我们罩过来。
清风拔出腰间长剑,簌簌几下,将那张大网削成碎片,对我笑了笑,说:“你的身手许久未练,倒真该活动活动了。”
我也朝他笑笑,转身对明月说:“陈楚不会武功,你可要把她照看好了。”
明月擅长用鞭,此时已把鞭子握在手里,瞟了陈楚一眼,说:“哼,一上岸就被人这么欢迎,还不都是因为她!”
这时,适才牵着网的人已经从四面八方攻了过来,攻势很是凌厉,我用包袱随便挡了挡,说:“我不愿伤及无辜,不知各位是哪路朋友?”
为首的是个女子,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就是凤南飞?”随即点了点头,说,“传说中峨眉绝情剑凤南飞貌若天仙,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按照你的年纪,怎么不见老呢?”
我静默不语,倒是清风扬了扬嘴角,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凭你这一句中听的话,我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那女子冷哼一声,不由分说地攻了过来,清风擅长用剑,此时也算棋逢敌手。两人出剑都非常快,站在一旁可以听见呼呼的风声,片刻之后,清风起身退开,面带询问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他也看出来,那女子使的是峨眉剑法。
我有些怔忡,问:“你是峨眉派的人?”
那女子秀眉一挑,说:“峨眉派弃徒凤南飞,我是来替本派清理门户的。你敢不敢不靠男人,单打独斗跟我比一场?”说罢她瞪了清风一眼,想激他不再为我出头。
我叹了口气,说:“当年脱离峨眉,归到李鬼手门下,实是情非得已。清虚师太对我恩重如山……不知她老人家现在还好吗?”
那女子神色有恨,咬牙道:“清虚师太托你们两位弃徒的福,几次三番受朝廷的气,没多久就一病不起,现在的掌门已经又传了两代。”
我一怔,说:“你口中的另一位弃徒,难道是指沈熙熙?她怎么会与朝廷有关?”
眼角的余光瞥见,陈楚目光急转,神色一变。
其实沈熙熙这个名字,我也许久没有提起了。
于她,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便是那日峨眉弟子全体借宿伽蓝寺,我与她同房,窗外雨声簌簌,寒气逼人,我将
黄金手炉点燃,里头放了些相思烬,香气温软。
沈熙熙说:“这东西真好,又香又暖。哪儿买来的?”
我说:
“一个京城的朋友送的。师姐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他再送来一个。”
她顿了顿,说:“你说的这位朋友,可是陈尚书家的三公子?听说他母亲过去是宫里的司制,很会做这些奇巧的玩意儿。”
我点了点头,说:“师姐真是冰雪聪明。”
沈熙熙面露得色,只是一闪即逝,紧接着便是苦涩,说:“听说京城的公子哥儿都很喜欢你。想必这位陈三公子,也是你的裙下之臣吧?”
我耸耸肩膀,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只说:“不知道。也许吧。”这时,窗外有个人影走过,一袭青衫磊落,我飞快地奔过去,却已经不见了。倒碰翻了随身带着的檀木匣子,金玉珠宝,散落一地。
沈熙熙看着那一地价值连城的金玉珠宝,冷笑着说:“凤南飞,纵使你有世上最美的锦衣罗裙,环佩珠钗,他看都不愿看你一眼,又有何用?
你是天之骄女,富可敌国,有才有貌,然而情难两全。她仰天一笑,笑出眼泪来,上天,果然是很公平的啊。”
我用银筷挑了挑灯花,凝望着那一盏烛火,淡淡一笑,说:“师姐,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得到那个人。”
那日在平西王府,苏容轩毫不留恋地离去,却激起我心中千层浪,我不顾一切地追随他而去。到了峨眉,清虚师太对我很是礼遇,可是苏容轩却明白了我想要接近他的意图,渐渐地开始躲我。
父亲劝我回去,不要为了一个江湖草莽,失了我名门千金的身份。
可是那时的我,就像被什么魇住了,眼睛里就只有他,再也看不到其他。把心一横,竟然甘愿放弃过去千金小姐的生活,拜师峨眉。
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日日看见苏容轩了。
而且很快我便知道,其实他早已心有所属。那人不是别人,便是峨眉派貌美如花的大师姐,沈熙熙。
四受五百年日晒雨打
我爱苏容轩,爱得非常辛苦。一生之中,我从来没有这般爱过一个人。可是这份爱越是激烈,他就越是躲闪,后来竟然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千方百计地躲着我。
有一次我又在他住处门口等他,他无可奈何地走出来对我说:“凤南飞,我很感激你对我青睐有加,可是有一件事我想我要跟你说清楚。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这一生,我都不会喜欢你的。”
那种绝望的心痛,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刻,我想做的,不是转身离去,不是愤愤地给他一记耳光,反倒是想哭着求他不要这样对我。
明知这样做是错的,明知很没骨气,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这份感情,因为放弃了他,就等于放弃了我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的。
沈熙熙轻而易举地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她想要的,恰恰却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前往伽蓝寺之前那个夜晚,我忍不住又去找苏容轩。那时我的武功已经很好了,并不比先我几年入门的师兄师姐差,所以当我伏在屋顶偷听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二人都没有发觉。
沈熙熙一脸疲惫,对苏容轩说:“你带我走吧。我犯了门规,不能再留在峨眉了。”
苏容轩逆光站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沉默良久,颤颤地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沈熙熙冷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说你一个穷小子,怎么会比那些贵公子好?那个才貌双全富可敌国的大小姐凤南飞,为什么会看上你?”她有些哽咽,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而你,又为什么会看上一无所有的我?”
苏容轩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沈熙熙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掩着面说:“我怀了陈三公子的孩子。”
我一愣,惊得屏住了呼吸。屋内鸦雀无声,落下一根针都可以听得清楚。
“可我是江湖草莽,他爹爹不许我进门。嗬,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可是谁让我这般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呢?”沈熙熙咬着嘴唇,声音里透着迷惘,她说,“容轩,其实我心里有你,你应该是知道的。可我也想要荣华富贵,权倾天下,我错了吗?为什么那个凤南飞,一生下来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拥有这一切?容轩,你为什么爱我?”
苏容轩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灯下,我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面色如雪,眉目分明,他说:“佛陀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美貌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阿难回答,愿化身为青石桥,受五百年日晒雨打,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他伸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熙熙,我带你走,我会帮你养大孩子,照顾你们一生一世。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你。”
沈熙熙泪流满面,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同一时刻,伏在屋顶上的我,咬紧了嘴唇,欲哭无泪。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多年之后也不敢回想。
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这种永远不可得的绝望,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五若是有两情
峨眉女子不再与我答话,挥剑攻了上来,我左右闪避,只用手中的包裹隔开她的剑,并未用兵器。她的剑法很好,比我当年好出许多,记得当年清虚师太曾经盛赞我有天分,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换旧人。略一失神间,她已经一剑掠过来,砰的一声,刺在我怀中的骨质烛台上。
乌白的烛台滚落在嫩绿的草地上,我忙弯腰去捡,这时无数道火箭铺天盖地射过来,峨眉女子也是一惊。
这时,只见一个中年美妇越众而来,双目凛凛地看着我。
陈楚一愣,跑到她身后,叫了一声:“娘。”
“沈熙熙,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我拾起烛台,淡淡地看着她。
她身后站着无数朝廷羽林卫和弓箭手,气势汹汹,眼中有恨,她说:“凤南飞,你究竟把苏容轩藏到哪里去了?十年了,我竟然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我看一眼陈楚,她怯怯地站在母亲身后,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竟然连亲生女儿都动用了,你也真是处心积虑。”清风仗剑挡在我身前,冷冷地说。
明月看了一眼陈楚,眼中有气愤,也有不舍,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他说:“这丫头果然是不是什么好饼。”
沈熙熙说:“楚儿这么单纯,并不知道我们的事。她是真心去找李鬼手易容的,我派人跟踪她,却发现了你。”她朝我走过来,双目灼灼地看着我,狠狠地说,“你究竟把苏容轩藏到哪里了?”
我抚摸着那个烛台,轻轻抽出腰间的匕首,说:“是的,我欠你一个交代。”
说完,我将那匕首插进胸口。血液喷薄而出,让我想起那个夜晚,他的血,热热地洒在我的手上,那双眼睛,看向我,分明是淡淡的目光,可是落在我眼中,却似星光火海,飞花四溅。那双大手抚上我的脚踝,咔嚓一声,接好了我的断骨,伴着我的一声惊叫,他说:“痛是会有一点,可是终究会过去的。”
你说得对,苏容轩,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你的旧爱,我的心,终于好过了一点。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那年夜宴上的刺客就是沈熙熙,她因为陈三公子争风吃醋,想要杀我,却成就了你与我的一段孽缘。
而我,也在听到你许下要与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之后,恨不得毁灭了整个世界。
尾声
因为熟悉人体骨骼经络,我插自己的那一刀,偏离心脏一寸,并没有伤及性命。当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退散开去之后,清风扶起我,喂我服下当年师父亲手调制的疗伤药。
我靠在他的怀里,说:“还了债的感觉,真是很轻松。”
他把那只烛台放在我手里,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那个夜晚,沈熙熙离去之后,是我杀了苏容轩。之后不敢再留在峨眉,带着他的尸首,连夜出逃,最后辗转拜到李鬼手门下。
我将他的琵琶骨制成烛台,十几年来寸步不离。这就是伽蓝寺夜雨之时,我对沈熙熙所说的,得到他的方式。
可是,这些年来,我心里仿佛时时压了千斤巨石,并不快乐。
清风背着我往回走。我对明月说,你去找陈楚吧,陪在她身边就好,不要去想那些旁的。
明月犹疑片刻,终是转身去了。很多时候,爱上一个人,自己不一定明白,别人却看得很清楚。
就算爱过了会受伤,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就算天长地久,只是误会一场。
伏在清风背上,意识渐渐模糊。忘了对他说,十年前他与明月刚到船上来的时候,曾经被毁了容。当时他们还是小孩子,师父让我亲手施术,于是情不自禁地就在他们脸上留下了苏容轩的痕迹。
多年以来,他不只是一座烛台,一张脸孔,还是歉疚,思念,以及无穷无尽的哀愁。
他一直在我心里。
我渐渐睡去,隐隐听见清风在我耳边说,其实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那少女此生平安喜乐,今生今世,再也不要从此桥上走过。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