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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风雨时

时间:2011/1/6 作者: 魏诗鹏 热度: 76468
  有位哲人说过:人生百分之九十是痛苦,百分之一十是幸福。
  
  我认为每个人从生到死就是一个故事,人去世了,故事结束了,追悼记念等于故事回放,盖棺定论相当于故事评价。童无楚的一生故事平淡无奇,特色是除了痛苦依旧是痛苦。
  
  我和他的相识,追溯到小学五年级,当时我刚到潭市,插班就读某学校,踏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与众不同他坐在最后一排,黑长而稚气的娃娃脸,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用亲近的目光扫视着我,凑巧我被安排和他同坐,他自称楚长子(湖南人叫高个子叫长子)我也告诉他自己的姓名,很快,我们彼此熟悉了。
  
  他的确是长子,个子比我们这些男同学要高出一头,当我们上课时,大伙站起来向老师敬礼时,他站在最后一排,鹤立鸡群,俯视全班,神情如同骄傲的公鸡。
  
  他学习成绩不太出众,但体育成绩令同学望尘莫及,无论篮球足球乒乓球,长跑短跑越野跑,我们都不是他的敌手,他灵活,敏捷,身手不凡,跑起来快似一股风,跳起来有如脚上装有弹簧,特别是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闪避腾挪,跑动时满场满地都是他矫健的身影,虽说只有十二三来岁,个字已接近一米七,三步跨篮气势汹汹无人敢挡,球场上绝对是一个令对手望而生畏人物。
  
  一年的相处很快结束,六年级我转到钢城子弟校。
  
  没想到在进高中时,我俩又在三中的校园里欣喜相逢。那时的他,依旧是黑长而稚气的脸,比小学时多几分成熟和憨厚个子已窜到一米九,身材壮硕而修长,特别是两条腿,像长颈鹿的腿一样,走起路来高视阔步,虎虎生风,一步跨出,当我两步,在他面前,我有一种猥琐矮小的压抑,我连做梦都想长高大一点,希望自己和他身材的差距缩小。
  
  不过,身材的差距大并不能阻止我们成为好友,虽说不在一个班,下课后一起走动,说说话,小打小闹,是天天不可少的活动。
  
  这时他的篮球球艺更加精进了,刚一入校,马上就选入校队,每天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是他在篮球场上大出风头的时间,我和一帮同学,只要是天晴,必在蓝球场边度过这一时光,他们班的女同学,几乎一个不拉的在观看球赛,大伙争先恐后的抢着为他服务,打开水拿衣服的女同学自然是幸运儿,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微笑,只要他一进球,大家立即就使劲鼓掌,欢呼,喝彩,喧闹声甚嚣尘上,有时他投的篮球,滴溜溜的在篮筐上旋转,大家的心仿佛被牵着,也在七上八下随着球一起转动,直到球不慌不忙地滑进篮筐,雷鸣般的掌声尖叫声刹时轰响,所有的同学和我一样,忘掉了烦恼,忘掉了学习,忘掉了时间……直到上课钟声催命鬼似的,把依依不舍的我们驱赶到教室,还在路上兴致勃勃的谈论赛事,童无楚已成了大伙心中崇拜的偶像,作为他的至交的我,感到无比自豪。
  
  他的学习成绩一般,六十年代末,学校强调的是思想工作和阶级斗争,学习在其次,体育倒是很重视的,特别是篮球,是三大球之首,各个单位要提高知名度,唯有球赛,所以各个单位都在积极寻找体育尖子,培养球员,知名运动员是炙手可热的抢夺对象,他童无楚听话,老实,成绩过得去,体育水平非同一般,我校以他为中锋以后,当年就在全省中学生篮球赛上连克强队一举夺冠,球队中唯他被授予国家二级运动员,其余都是三级。
  
  从此,楚长子的大名,传遍了三湘四水,在举行全省运动会时,他被市运动队收为唯一的学生运动员,代表潭市参赛。他的身影在全省最好的灯光球场上闪现。
  
  在很多女孩心中,他是白马王子,相貌高大俊朗,又有难得的球艺,时不可多得的人才,当时不允许男女之间有恋情,女孩们的春心只能深深隐藏在心头,不敢有丝毫的泄露,无论公开场合或私下,没有女孩胆敢和他过于接近或表示好感。
  
  文革开始了,厄运像魔鬼依附到他的身上。
  
  他是学生,尽管他家庭出身先天不足,因为人缘好,倒也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他依旧找球友一天到晚泡在球场上,靠打球度日,同学们都关心国家大事,满腔热情地参加轰轰烈烈的运动去了——成立组织,写大字报,上街宣传……这当头,球星不再受青睐,大家不再像以往那样关注他,球星的绚丽夺目光环,不再耀眼,在大家的视线里,他逐渐悄悄地淡出。
  
  狂暴的山雨终于来了,转瞬之间,他变得一无所有。
  
  他父亲原在某学校工作,妈妈在银行上班,不知何故,他的父亲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抛下亲人上吊自杀,母亲不堪失去爱人的痛苦,两天后也服药自尽,二三天时间,他就接连失去两位至亲,突兀的变故,让他痛不欲生,也不知所措。原先在学校的房子,由于父亲去世而被学校收回,他和妹妹被迫从那里搬出,自己租房自住,所有的经济来源一下子齐齐地切断了,连住房也不得不租赁,他们就这样被推向社会,成了无家可归居无定所的流浪者!
  
  依靠同学的帮助和资助,他才赖以度过艰难的停课闹革命的时光。
  
  紧接着是下乡,像他这种父母自绝于人民的孩子,没有任何理由留城,他和大家一起背起背包打起赤脚,下放到湘东的一个穷乡僻壤,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知青生活。
  
  说实在话,下乡后,他的生活比在城里稍胜一筹,起码,农村的房子再坏,但有住的,比居无定所好些,农村的红苕再差,能吃饱,比饿肚子强些,下乡后,童无楚比较安心的农村生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生产队没有篮球场,天晴,他只好在院坝练练运球,过过球瘾。
  
  南方农村农活多,楚长子个子大,家庭条件不好,生产队的的重活脏活险活自然少不了他干,几乎天天和几个地主分子一同劳动,干最重的体力活。春季,人背犁犁田,他是主力,靠着强悍的耐力和体力,卖劲干得让挑剔的队长赞不绝口,夏季双抢插田打谷担谷晒谷样样干,秋天挖红苕种麦子,修田坎,冬天砍树伐木担脚搞副业世事难不倒他。不到一年,他就拿到了最高工分——一天十分工,不过当时十分工年终分红只合一毛钱,他拼死拼命干了一年,才二十几元,还要打白条,拿不到现金。
  
  我插队的地方,和他不是一个县,相隔很远,彼此之间,通信都不方便,下乡后,我俩几乎没有联系。所有有关楚长子的消息,都是碾转从别的同学中打听来的,后来隐隐约约听说他调到县城打球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县领导不会让人才庸庸碌碌的埋没在乡下而不用。
  
  下乡后四五年,我招工回到潭城,一放下背包,就到和楚长子的老插友处打听他的消息,他的情况叫我大吃一惊——他人已回到潭城,但不幸的是他得了病,而且他的病很重,已完全接近瘫痪了。
  
  我急急赶赴他的住处,他住在一间破烂的出租屋内,我到时,他还躺在床上,身边只有唯一的妹妹在侍候他。
  
  四年不见,他的样子和下乡以前留给我的印象,已是判若两人——他不再英俊阳光,这时的头大如笆斗,头发蓬松杂乱,好似鸟窝,脸浮肿发亮,病容满面,须仔细看,方能在脸上依稀找到点点原先样儿,全身臃肿发胖,两条曾经跑过市长跑冠军的大腿,其中一条左腿用中草药封住固定,屋中散发出刺鼻的草药味道。进屋坐定后,他急忙招呼其妹妹给我端茶倒水,然后询问我近况,听说我已找到工作,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的神情。
  
  此后才跟我讲了他这几年的情况,原来他在农村,被抽调到县城打球确有其事,不过并不是长期的,也没有招工,那时县里的一种应急措施——当有赛事时,临时打电话到他大队,抽调到县队训练几天,参加比赛,赛完以后,立即卷起铺盖滚蛋,马不停蹄回地生产队参加劳动,一天都不得在县城停留,弄得楚长子疲于奔命,一年中,这样跑来跑去总有一二十次,楚长子数次跟带队领导要求,让其招工到县城某单位,领导总是含含糊糊不了了之,估计是坏分子的子女被安排,怕人家非议而已。
  
  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中亡,打球不可避免的有磕磕碰碰,就在一次和外县一球队的比赛中,由于县革委会的领导,和那支球队的县的领导开玩笑斗过嘴,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大胜,故严令楚长子等人,务必要赢,谁知对方领导,也下了死命令,不准输,所以,两支球队玩命的你争我夺,血战一场,比赛中,楚长子一次跳起投篮时,他被对方的队员大力撞飞,跌倒在地,大腿骨折,送到医院治疗,没想到这次跌得很重,医院即使千方百计救治,也无力回天,他只能卧床不起,作为准瘫痪病人治疗。
  
  这下可把他害得极惨,住院一久,县里就不愿再掏医疗费,原因很简单,应为他是农民,不能享受职工待遇,国家可能为他掏冤枉钱,因此,他又被送回生产队,可是,回生产队,丧失劳动能力,不能出工,只能吃现成,那个生产队会养这种废人,而且医疗费极少,杯水车薪,与他的治疗费相差太远,这回他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思前想后,经过反复掂量,他决定把户口弄回潭城,通过他妹妹的努力,终于在下乡四年后,他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回城以后,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他的腿需要继续治疗,西医打石膏动手术钱不够,没办法,只好用中草药将就敷着,俩人经济来源全靠妹妹打工赚来,日子过得相当拮据,好在腿骨已经大部痊愈,用拐杖勉强可以行走,闲暇无事,有老同学陪着,可以慢慢到处走走,但是医生都说,要想腿伤痊愈,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这辈子,离不开拐杖,彻底与篮球无缘了。
  
  搞清他的近况后,我不由暗自得感叹唏嘘一番,叹息他命乖运蹇,叹息他处境艰难,回想当年球场上雄姿英发气冲云汉的矫健身手,到今日到卧病在床如同折翅落难的雄鹰,鼻子一酸,不由得热泪盈眶,紧紧捂住他的手,词不达意地说:这些年,你真是吃苦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令人伤心啊……
  
  楚长子笑了笑,若无其事的说:这些年,我想了很久,我算是想通了,我不过腿上带疾,以后还是能够生存下去的,退一万步,就是生活有困难,至少人还在,还能动,比起那些非正常死亡的同学,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我的思维还正常,能想办法,先尽力养好伤,今后,即使不能到国营企业,至少可以到街道企业干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养活自己,我想还是不成问题的,暂时呢,只有辛苦妹妹操劳一下……
  
  一席话说得我百感丛生,回想自己虽然道路虽然坎坷,和楚长子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自己已比他的处境好一万倍,身处逆境衣食无着居无定所身带重病的他,尚且还这样乐观豁达,自己有什么理由郁郁寡欢呢。
  
  搞清他的近况后,我不由暗自得感叹唏嘘一番,叹息他命乖运蹇,叹息他处境艰难,回想当年球场上雄姿英发气冲云汉的矫健身手,到今日到卧病在床如同折翅落难的雄鹰,鼻子一酸,不由得热泪盈眶,紧紧捂住他的手,词不达意地说:这些年,你真是吃苦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令人伤心啊……
  
  楚长子笑了笑,若无其事的说:这些年,我想了很久,我算是想通了,我不过腿上带疾,以后还是能够生存下去的,退一万步,就是生活有困难,至少人还在,还能动,比起那些非正常死亡的同学,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我的思维还正常,能想办法,先尽力养好伤,今后,即使不能到国营企业,至少可以到街道企业干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养活自己,我想还是不成问题的,暂时呢,只有辛苦妹妹操劳一下……
  
  一席话说得我百感丛生,回想自己虽然道路虽然坎坷,和楚长子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自己已比他的处境好一万倍,身处逆境衣食无着居无定所身带重病的他,尚且还这样乐观豁达,自己有什么理由郁郁寡欢呢我们又谈了一些其他同学的近况,除了极少数人外,绝大多数同学已离开农村——不是招工就是病退,回想起下乡的几年岁月,恍惚一场恶梦醒来,不知不觉,青春就蹉跎过去了最宝贵的黄金时段。
  
  接连几天,我几乎天天都和他在一起,陪着他逛马路,一边走一边聊,天南地北海胡吹海侃,从国家大事到私人生活,从地球另一角到蕞尔小城,任由思绪信马由缰,话题乱七八糟,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噩梦一般挥之不去的插队生活。
  
  谈起下乡的往事,我们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庆幸自己能全身而退,没有随波逐流的在毫无希望的穷乡僻壤呆下去。没有把我们的全部青春乃至尸骨埋在那里,我们选择离开是觉得在那里生活艰苦又无所作为,我们为在那里一起度过四年的回乡青年感到惋惜,他们没有办法进城,命运对他们不公平,他们只好继续修理地球,这是政策造成的,而政策是无法更改的。
  
  谈着谈着,我们聊到青年人喜欢谈论的情感话题。
  
  楚长子说起他在农村时,有一个女孩对她很好,如果不是那个女孩,他也许和他母亲一样,差一点走上一条不归路,那个女孩救了他,她,是他的救星,是温暖他冰凉的心的一缕阳光,那个女孩叫廖萍。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楚长子把廖萍和他交往的陈年旧事娓娓地道出……
  
  廖萍是下乡知青,不过,不是由潭城下乡的,而是从北京投亲靠友插队到此地的北京知青,说起她的家庭情况,那可是我羡慕得眼红得发紫的好家庭——革命干部出身,他父亲是军队高干,老红军,第一野战军军官,军衔是中将,由于和彭德怀的关系,受牵连,其父解甲归田,回老家湘东务农,廖萍在北京读书至初中毕业,便到父亲务农的村里插队,虽然其父受到牵连,但仍保留军籍和待遇,文革在乡下倒也没受冲击,廖萍母亲随其父一起回乡,我恰好下到廖红军的生产队,当时没有专门的知青房,就安排寄住在老红军的家里。
  
  老红军经常酒余饭后诙谐地说,自己是遛了一个弯又回来了——当初闹革命,是从这里放下犁耙扛起枪的,三十年后回到老家务农,重新拿起犁耙,只是年纪老了,身上多了几处伤疤。
  
  刚开始,我比较拘束,不敢说也不敢笑,虽然第一年有知青口粮,并不亏欠他家,但寄住在人家,是和老红军老革命朝夕相处,而且是和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天天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栋屋里睡觉,我这个父母是自绝于人民的下乡知青,一个被人骂作狗崽子的坏分子子女,是有自卑感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逐渐发现,老红军并不在政治上歧视我,视我如同自己的儿子一般。我初来乍到时,他询问过我的父母情况,我如实讲述,他听后不置可否,沉思片刻,悠悠的叹一口气说道:可惜啊,可惜。再想不通,也不要走这条路,只要有口气在,就会有重见光明的时候……,想想又说,我们俩是同病相怜啊,我父母在我走后,被国民党逼得双双上吊,那时我也只有你现在这么大,扔下我几十年啦……今后只要你愿意,现在,你把我这当作自己的家吧,从此,他绝口不再提我父母的事。
  
  从老乡口里我知道,老红军廖达是一方面军的一个纵队的司令,军长,是这一带最大的官,一九三三年,从家乡湘东参加红军,直到一九六零年返乡,为革命做出了卓越贡献,是建国的有功之臣,虽说受受牵连,但虎死不倒威,在当地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如没听乡亲们介绍他的事迹,打死我也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干巴老头,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将军,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一个话语不多和蔼诙谐的老农。
  
  廖萍是他的独生女儿,解放后后生于北京,她自小在部队长大,一副男孩大咧咧的性格,一口标准的京腔,说起话来,比过冬的萝卜还要嘎巴脆,一年四季都衣着干净的绿军装,紧裹着苗条的身材,看似一颗亭亭玉立的青松,里面是雪白衬衣的衣领,映着粉红嘟嘟的圆脸,显得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她从不穿其他颜色的衣服,真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标准女兵模样。
  
  她一天到晚笑颜如花,村里的大多数老乡,都和她家沾亲带故,大家看见她,都亲切的叫她萍萍,她也喜欢串门,每到一家,老乡都要拿出一些万茶(油炸的糯米食品)和其他点心和糯米酒,放在八仙桌上慰劳她,我有时也沾她的光,和她一起品尝老乡的手艺。
  
  她爱好篮球运动,是公社女子篮球队的主力。不过,我村没有篮球架,他爸爸想了一个办法,从农机站搞来一个钢圈,固定在树上,权且当作篮筐,我和她闲暇时,拿出篮球,比赛投篮——当然,她不是我对手。树下的空地不过三尺宽窄,无法运球,定点拍球还是可以的,有时也练练过人技术。天一放晴,地上干了,我们俩的练球黄道吉日
  
  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住在老红军的家里,虽说地点是在云雾山中,但房子是我们大队最好的,是市政府全额出资修的,一砖到顶,红砖青瓦房,比起周围的土坯杉树皮屋顶房子,真好比凤凰比鸡婆。
  
  老红军家的生活很不错,粮食国家供应,故从不吃薯米饭,自己种些小菜,现摘现洗现炒,廖萍她妈厨艺精湛,炒得香气袭人,再加些荤菜,如瘦肉,肉罐头类,直把我的胃口吊足,搞得我每餐都要吃上三大碗,几个月吃下来,体重足足增加二十斤,说起来好笑,别的知青来农村后,个个都骨瘦如柴,唯独我逆潮流而动——劳动强度尽管较大,反而长壮实了,所以说,能住在他家是我前世修了来的福分啊。
  
  老红军在生产队出工是自愿的,也给他记工分,只是年终分红他不要,他倆口子的工资在农村度日绰绰有余,他经常接济其他的老乡,村上红白喜事,都要凑一份礼性,公益活动也是他为首花钱,每逢农忙双枪后,都要请全生产队社员到街上打牙祭,看戏,本来他在乡里辈份就高,又是劳苦功高的将军,回乡十年,赢得乡亲们一片好评和敬重。
  
  廖萍在大队当了民办老师,她的文化本不高,应付小学低年级也就马马虎虎,在那个年代,有初中毕业就算不错了,她所在的学校离家,要翻两座小山。每天清早阳光初上时,她沿着绿树攒涌的山间小道,夹着课本,和三三两两的小学生一起,说说笑笑的往学校的方向碎步而去,这时我在远处的山腰梯田里劳作,远远看着她们,就联想起那时描述乡村女教师的电影《春苗》中的主人公,活脱脱就是廖萍,想到廖萍说话的娇羞神情,我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暖流,那不是爱情,是亲情,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种感情,我们之间,住在一起时间长了,越来越像亲兄妹,没有一点其他杂念,按当时通俗的说法,我们都是纯洁得像玻璃一样透明没有低级趣味的人。
  
  不知不觉,下乡已经三年多,我已经二十三了,廖萍也刚好满十八岁,几年的相处,使得一家人的感情更深厚。
  
  有一天下午我到街上有事,遇到一个认识的插友,听他讲,我们那一批下乡知青,大多数都已招工或返迁回城,剩下的寥寥无几,我住地方的偏僻,一点信息都听不到,听他一说,我才如梦初醒,真把我急坏了,想当时下乡时,大家一起高高兴兴来的,现在,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回去了,难道真的要把我丢在这穷乡僻壤吗,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扎根落户一辈子吗,难道永远都要干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吗……沮丧的我,无精打采的慢慢向家里踱去,大老远,就瞅见家门口的路上停着一辆绿色军用小吉普,心想,坏了,不会是来抓老廖的吧,听说老彭又被抓起了,会不会牵连到他?
  
  我心中顿时一紧,立马加快了脚步。
  
  走进屋,看到客厅进老廖的门前,两位全副戎装的解放军,笔直的守卫在门口,老廖的爱人,没在客厅,隐约可见厨房的锅儿在响,估计在厨房,也许在弄饭菜,我急忙穿过客厅,来到厨房,果然她一人在那里忙着搞饭菜,细声一打听,原来是老廖的老部下,到井冈山开会,顺路来看看老首长。
  
  这时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没多久,老廖的爱人喊声开饭了,好半天,老廖才和一个白净脸皮的文静军人一起出来,那军人约莫四十几岁,看样子,一副儒将模样,见了我,似乎有点诧异,老廖见他的神色不对,忙说:不是外人,是插队到我队的知识青年。好小伙,篮球打得好啊,文革前就十久岁就是国家二级篮球运动员,可惜啦!呆在农村,千里马被当作普通马背犁,典型的大材小用,太屈才啦。
  
  篮球二级?那军人眼中一下子放出光来:好啊,太巧了,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正想为自己物色一个篮球运动员呢,没想到老首长这里藏龙卧虎人才济济,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原来这位中年军人是文军长,是老廖提拔和信任的骁将,这次来看老首长,在山窝窝里不经意间居然找到一位好球员,文军长一把把我扯到客厅外面光亮处,抬起头来上下打量我一番,连声叫道:好!好!跟我们军李大个个头差不多,看样子体力还好些,好!接着又说:这样吧,你现在收拾一下,等会吃了饭,就跟我们一起走,手续以后再补办。
  
  几句话,可把我乐得进了天堂,顿时云里雾里——飘飘然,想不到今天喜事于来了,我强忍着兴奋,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立马告诉老廖,让他也为我高兴高兴,老廖知道后,自然笑得合不上嘴,马上到房里拿出两瓶茅台,对文军长说,喝,今晚不醉不归为我们的相聚,为楚长子的前途,好好的干一杯。
  
  高兴之余,我猛然想起自己的家庭,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这种家庭,政审严格的军队会收吗,我到老廖耳边把我的担心悄悄说与他听,他听后哈哈大笑,说道:长子,不要担心,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就凭住在我家三年,有我的担保,你还不够好孩子的条件吗,再说,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面是由政策的啊,参军主要是小文一句话。你只好好的干就行了。
  
  这下我放心了。
  
  正当我们吃得热火朝天,廖萍放学回来了,文军长一看见她进屋,就嚷嚷道:小萍萍啊小萍萍,一下就变成大萍萍,女大十八变啊,不记得常逗你玩的文叔叔了吗,廖萍笑道:文叔叔好。哪个记不到你,一看见那个烂吉普车就知道文叔叔到了,怪不得路上的喜鹊叫个不停呢。文军长端起酒杯:来来来,来迟者,罚酒三杯,这是规矩,认罚吧,廖萍:喝就喝,三杯小意思,高兴啊!
  
  看不出廖萍真的好酒量,平时滴酒不沾,三杯茅台下去,三杯下去面不改色。
  
  怎么样,这次跟我一起走吧,到部队去当卫生兵吧,还有楚大个也要一起去,
  
  真的,太好了!我在这里呆得太闷了,不好耍,篮球都没有地方玩,没意思。你要要把长子带走啊,那真是太棒了,长子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来,谢谢你,文叔叔,我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不要乱说,那是敬林副主席的口号,我只要平平安安就行,哪里敢永远健康?文
  
  小文啊,你要把萍萍带走,我觉得不合适。一旁的老廖插嘴说到:人家都知道萍萍是我的独生女儿,你把她放在你身边,会有人嚼舌头的,再说从政策上来说,那是走后门,我一辈子做人清白,两袖清风。你不要留一个污点给我好吗,萍萍的事,现在她还小,今后地方上的同志会按政策考虑的,不必操心,你只管把长子带走就可以了。
  
  文军长点头:老首长开了金口,小文坚决执行,只不过苦了萍萍,还要在着小山沟再熬一段时间,不论迟早,有事跟小文打个招呼,小文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
  
  酒后,文军长要告辞,临走时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皱着眉对楚长子说到:暂停!长子,你的事可能要过几天再办,老廖说到:为何?文军长低声和老廖说道:长子的事要通过地方武装部,我刚才把这茬给忘掉了,这样,我回去以后,立即派人来办理这事,只不过要迟过四五天左右,先斩后奏于军地关系不好,放心吧,就四五天时间,跑不了,
  
  我一听如此说本来紧张的心又松驰下来了。心想几天时间算啥,几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在乎几天
  
  接连几天时间,我没有出工,老乡都知道我参军的消息,家家户户都请我吃饭,表示庆贺,一天到晚张家出李家进,山民是淳朴好客的,虽说没有山珍海味招待,但招待客人全是自己家最好的家藏,尽数拿出来请我享用,特别是队长廖太伯,酒席丰盛,席间,借着酒意频频向我赔礼,说以前安排和地主分子一起干重农活,是大队的意思,是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考验,是再教育的需要,对这些他是无能为力的,又不好反抗,只得执行指示等等,特别请他大人有大量,不要把这些记在心里。楚长子想,不管怎样说,这些已即将成为过去,自己深受老乡的深情厚谊,无以为报,只愿日后能有出息,到时再讲报答的话,哪里还有记恨之理?随即哈哈大笑,说到,乡亲们对我这样好哦,本人甚感惭愧,那会记在心里,大家不要把以前的事放在心里……听我这样一说,廖太伯才放了心。
  
  余下几天,我一直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的,可是,调令迟迟没有消息。
  
  我耐不住寂寞,抽时间跑到县城打电话给文军长,可是,电话里,却传来了令人梦想不到的消息:文军长已调动工作,不知调到何处,而且说这是军事秘密。我一下整个人就傻了,几天欢喜得连觉都睡不好,只落得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白白的浪费多天少的表情,白白吃了老乡好多少天的庆贺酒。今后自己的前途在哪里,还有没有机会出去……脑袋里昏昏沉沉一片迷茫,我恨自己时乖运蹇,很自己走背时运——像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都未能实现离开农村的梦想,今后机会还会青睐自己吗?
  
  这一致命的打击,打我的精神彻底崩溃,我躲进卧室,关上房门,不吃不喝,一天到晚泡在床上躺着,脑袋里车水马龙七上八下的转过一万个念头,心里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想起青少年站在田径场里,第一个冲过终点,站在领奖台上向同学挥手致意的情景,想起在长沙省中学生篮球赛获冠时,校长那激动兴奋的眼神,想起自己在省队打球时女生们爱羡的目光,想起自己在水田中被当成牛在背犁,在齐腿深的污泥里一步一步跋涉的场合……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翻滚叠印,现在的人生,无异于猪狗的生活,活着还有何意义,不如就此了却残生,也是一了百了,主意拿定,就这样,不吃不喝,估计要不不到几天就能见阎王,这样,也就从苦恼中解脱出来了。
  
  一连二三天,每天早晚廖萍都要来喊我吃饭,我都是假装睡着,没有搭理,老廖也喊过我几次,在外面劝说过我,开导过我,我都以自己没胃口,不想吃搪塞过去。后几天,老廖以为我没参成军迁怒与他,好几天没来喊我起来,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了下去,虽然心里有不想活的念头,但肠子里饥饿的滋味却不好受,有时饿得实在不堪忍受,夜里悄悄爬起来,在房里红薯窖里摸两个红薯,洗也不洗就往嘴里塞,又害怕人家听见不好意思,只好躲在被子里狼吞虎咽。我心里烦,不想见任何人,上厕所也要等到夜深人静时偷偷的跑一趟,我想自己最好能从人家的视线中消失才好,这样,自己不在了,也不会引起人家的关注。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有一天,天气很好,中午时分,外面的强烈的阳光,穿过屋檐边的瓦缝,白锥子般扎进屋内,照得原先昏暗的房中,如同室外一样亮堂。经过几天的饥饿的煎熬,我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隐约听到门外有人小声的嘀咕,细听是老廖和廖萍在说话:爸,长子五六天没出来吃饭,你要想个法子啊,不能让他活活饿死啊。
  
  他不开门,我有啥法?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他自己找死,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随他去吧,好好反思反思也有好处,我不想管他,要想办法你自己去想好啦。
  
  我想了一个办法,看行不行……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了。
  
  不知多久,传来门呀地一声,我斜眼看过去,原来,整个门被从外面取下来了,农村的门,是有门椟的,可以拆下,不知被哪个王八拆下,门一洞开,其他人则则鱼贯而入,为首进来的是老廖,进来后,到床前扫视几眼,看我还有没有生命特征,见我眼睛在眨,跨过来,二话不说,啪啪二声巨响,从我脸颊发出,一阵剧痛从我脸上一直痛到我心里,我不由自主地抱着脸,钻心的疼痛使我全身得好一阵抽筋痉挛,原本有好几天没能吃东西,早已饿得轻飘飘的,二个巴掌打得我,眼前一片黑茫茫的,已是发昏章十二,好似孙悟空被芭蕉扇一扇,魂飞魄散,忽忽悠悠不知何处落脚……耳旁传来咆哮如雷的吼声: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军没参上,就不想活啦,就像这样就逃离啦,胆小鬼!逃兵!要在战场上,老子枪毙你
  
  好一阵我才听清是老廖在骂我,对于我这个不想活的人来说,打就打吧,骂就骂吧,除却生死无大事,身轻万事如鸿毛,虽然如此,但心里有点疑惑不解,老廖,这瘦小老头那干瘪的胸腔,如何能发出响雷般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他哪来这么大的气势呀,只听见他气鼓鼓的继续在教训我:老子就见不得这种没骨气的男人,空空长这么大的个子,有啥用啊,只能去堵坝!你一个城市下乡青年,有啥了不起,不就比别人多读几天书吗,不就是会玩两下篮球吗,你当农民就觉得委屈了啦,那农民就都不是人?农民就该死绝?我们这里千千万万的农民,参不了军,招不了工,到不了城市,按你的意思全都不要活啦。跟你讲,我打了几十年仗,当上了中将,不也可以回来当农民的吗,还有,我的老领导彭帅,不也要求回乡当农民吗,要是像你那样觉得委屈,屈才,那我们这些人不是更委屈吗,更屈才吗?没有中国这些又苦又累的农民,我们的革命会成功吗?受一点挫折就寻死觅活,是典型的逃兵思想,你要这样去死,还不如死一条狗!没有人会同情你……
  
  老廖这次讲的话,比我来了之后几年总共讲的还多,虽然是在骂我,但听起来,还是有点道理的,是啊,他是不容易啊,犁田时卷起的裤腿下,那伤痕累累的一双腿,看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和他比起来,我能算个啥?连一个小兵都当不上!没当成兵还想死,心眼似乎也那个点了吧。老廖的骂声还在屋内回荡:你不拿自己和老子比,那你敢和廖萍比吗,你和她接触几年,你听她说过一句想招工的话吗,见她求过我一次要离开农村的话吗,她不是一样从城市下来的知青吗,她不是安安心心的呆在农村,和普通农民一样生活吗,只有你不同,只有你高贵,只有你会打几下篮球,自以为了不起,尾巴就翘上天啦,一不如意就想死,就想逃离现实,要是像你这样,那我至少死了一百遍啦!我在一九三三年,我在苏区被当作AB团(在红军内部的反动分子)被关在自己人的监狱中,一天到晚严刑拷打,不给吃饭,不让睡觉,整整折磨了二个月,有多少意志不坚定的战友受不了,乱招供,结果被枪毙啦,我当时也想不通啊——自己没给白匪打死,要冤死在自己人手里,多亏啊。但我坚信,自己脚跟站得稳,没做对不起革命的事,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最后,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啦。现在,我在农村,离开了我心爱的部队,下乡当农民,生活得不是好好的吗。回想起为革命牺牲的千千万万的烈士,我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楚长子,好好振作起来,困难的时候,要想到光明,要增强战胜困哪的信心,不要患得患失,萎靡不振,更不要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老廖的话滔滔不绝,有理有据,刚才两耳光只触及我的皮肉,将我从浑浑噩噩中打醒,而这一番言语,却像一把利刃,解剖着我的灵魂,是啊,我人生道路坎坷不顺,比起其他同学是不幸的,但和老廖等比起来,实属不幸中的大幸,我没有在自己人的皮鞭下呻呤,没有在敌人的炮火下冲锋,没有全身打得筛子一样的伤疤,没有从将军到农民的巨大落差……天生我才必有用,是的,要向老廖学习,不要悲观,不要叹息,要自强,要自立!
  
  我心里的郁闷如同漏气的气球一样,渐渐的消失在空中,信心和力量又回到我的身上,我不知从何来的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面对还在那里口若悬河指手画脚的老廖说道:打得好,我该打!廖伯伯,我知错了!
  
  我知错了!以后的事,你看我楚长子的行动吧!
  
  好孩子,知错就好,不要把生命当儿戏,你还是早晨七八点的太阳,来日方长啊!老廖转怒为笑:这才对啰,好孩子,要吃饭,养好精神,养好身体,参军招工的机会有的是,但是,首要的要有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廖萍端来一碗稀饭,要我先吃着垫垫底,中午休息一下,再吃干饭。
  
  我接过她手里的那碗稀饭,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的一条命总算捡回来了,老廖给我体内注入了新生命的意义。
  
  说实话,因为,要老廖打我的主意是廖萍想出的,实际上是廖萍挽救了我。
  
  后来你和廖萍好上没有?楚长子讲到这里,我中间插了一句,他幽幽地叹一口气:怎么可能哩,虽说她那时是落难下乡,但毕竟是王侯将相之后,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哪敢高攀啊,我们说起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实际上,保持的就是一种纯洁的兄妹之情,老廖和廖萍都是好人,我不想增加他们的麻烦,我一个人在农村,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敢奢望娶妻生子,贻害子孙啊。所以,我和廖萍并无男女私情。这样反倒好些,男女之间的友谊反而保存的更久远。
  
  我们谈及他受伤回城的过程,他说:提起因病回城这件事,我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县知青办的主任不是东西!你知道,我受伤后那段日子不好过啊,原先飞打飞跳的人,一下子躺在病床上,那种不能动的滋味,不是常人能想象的。我一出事,我的问题立即就变成了皮球,知青办和县文体队,两边拿我当足球踢啊,两边互相推诿,我自己又不能动,一切手续都是廖萍一手一笔帮我办的,她又在上课,每次都是上午上课,下午跑县城。你知道,我们生产队到县城有三十里路,当时有没有交通,全靠自己的十一号公共汽车,从家里到县城要走整整三个小时,由于要找的双方互相扯皮,加上有时又找不到人,可怜廖萍的脚都走肿了,还没办好。最后县文体队提出,尽量帮忙找知青办商议,把我的户口落回潭城,我一想,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于是,恳请廖萍专跑知青办,知青办主任是高主任,是造反派混出来的,见到廖萍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幸好,国家下发毛主席关于知青的批示,他的态度才有点收敛,廖萍多次拿着我的医院证明找他交涉,还把县文体队处理意见拿给他看,但高主任都以我家除了一个妹妹户口在城市,父母双亡没有户主,说上面没有这方面的文件为由,拒绝办理我的回城手续,廖萍左说右说好说歹说,这个人就是不进油盐,一躲二拖三胡扯,廖萍没辙啦,只好把材料交给老廖,央求他去跑一趟,老廖见我病情严重,待在生产队光敷点中草药,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回城到大医院治疗较好,于是欣然答应,还幽默地说道:老廖出马,一个顶俩,老子就想会会那个高主任,看他是那方毛神,敢挡老子的大路!
  
  果不其然,到晚上,老廖果然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廖萍见他把事办成了,慰劳他,晚上,破例开了一瓶茅台,给他敬上一小杯酒,陪笑道:老爸幸苦,早知道你有如此神通,何必害得女儿我疲于奔命?但你心脏不好,只准喝一小杯,聊表小女衷心谢意。
  
  多谢女儿恩赐!老廖微笑:我讲过吧,老廖不出门便罢,一出门事情肯定能成,没说假话吧,今天让那姓高的长点记性!今后,还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老爸怎样给他长记性的?说来听听好吗?
  
  老廖借着酒意,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办事的经过讲给大家听。
  
  上午,老廖走路来到县城,找到知青办,还好,听说高主任今天正好在办公室。
  
  老廖来到办公室,仔细一打量看报纸的高主任,穿一身蓝色中山装,钢笔别在上衣口袋里,约莫三十多岁人,长得如同歪牙裂枣的那种类型,老廖进去后,二话不说,把我的资料放在他的桌子上一扔,就大摇大摆的在旁边椅子坐下,掏出一包好烟,抽出一支,点燃火柴,旁若无人的抽起烟来。
  
  高主任打起官腔:喂喂喂!抽烟的,看清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知青办,不是农业办,你有事吗,没事给我出去!
  
  老廖冷笑道,我知道这是知青办,你没看见我放的材料吗,就放在你的桌上,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找知青办!既然来了,就希望你‘高抬贵手’,把我的材料过目看看,签上你打大名,不要让我跑一趟空路。
  
  跑不跑空路,要看材料是不是符合政策,符合就通过,不符合就白跑,我做事只坚持原则。你从哪个公社来的?
  
  东风公社,远着呢,到这里三十里路。
  
  你有什么事?
  
  刚刚说啦,材料放在你桌上哩,你长着眼睛不能自己看吗,还用问我几次?
  
  高主任只得放下手里的报纸,拿起材料,装模作样的看起来,刚翻了两页,就把材料放下,毫无表情地说:这个材料我看过几次,用不着再看,关于童无楚申请回城的事,上面没有政策规定,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必须按政策办事,因此,我不能签字通过。
  
  他已丧失劳动力,成了残废,不能从事农业劳动,有医院证明,有县体工队的证明材料,有生产队大队公社的章子,为何你就视而不见?
  
  不行就是不行,我这里是知青办,是管知青的,其他人我管不了,但是知青就必须服从我的管辖,他丧不丧失劳动力,是他的事,没有这方面的政策规定,天王老子也是不签字的。没法子啊,你找找其他人想想办法吧。再说,他的父母都是自杀的,家里没有户主,没有住房,回城去有何用,我看你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让他在农村当五保户算啦。
  
  这样说你是不办啰,高主任啊,算我求求你了,这孩子可怜啊,再说,为了感谢你的帮忙,我这次没空手来,我给你带来的是什么,是我们东风社最好的土产,你猜猜是啥?
  
  我晓得,东风茶油全省有名,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怎么,你是说你带了一点茶油来?嗨!你咋不早说哩,你这个乡下老头还蛮懂事嘛,我提前谢谢你啦。高主任开始来劲了。
  
  谢什么谢,不过是十斤茶油罢了,来,我给你提来,于是,老廖真的把背篼从屋外拿进来,从中取出一塑料大桶,黄澄澄的茶油在里面晃荡。
  
  高主任一看,五官都笑得挤成一团,从办公桌后面一跃而出:好!好!多好的茶油,我早就想搞一点,可惜太远,有没有人帮我,想不到你这过老头还很有心计呢,
  
  是啊,我这个老头是有心计,老廖狡黠的微笑道:老高,那份材料,就麻烦你……
  
  按政策是不能批的,但看在你这么懂味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给你签啦算啦,只不过这油的事,不要到处说哦!
  
  不会不会,你放心吧!一点油算什么,我的一点意思。这材料就麻烦你大笔一挥,为我解难。于是老廖拿过材料,放在凳子上,另一只手递给老高钢笔,高主任二话不说,不加思索立即签上:情况属实,请给予办理回城手续,并签下他的大名。
  
  老廖好似得宝一样把材料收好,这时,高主任兴致勃勃提着油桶,正笑容满面得意地仔细欣赏他的战利品,没想到老廖好似孙悟空骗得了妖怪的法宝一般,原先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农村干巴老大爷,不用手抹,马上变得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的模样,卷起旧军衣的袖子,伸出青筋爬满的手,快若旋风的一个巴掌打过去,高主任脸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倒下,两只手捂住脸,回眸看着老廖,嘴里吃惊的念道:你!你!你竟敢打人?凭什么?老廖怒火填膺的咆哮:打你,打你还是轻的,像你这种王八蛋,狗日的,要你尝尝挨打的味道!
  
  高主任脸上火辣辣的疼,站起来,就像疯狗一般扑过来,想展开反击,老廖身经百战,还惧一个和平时代长大的小混混?机灵的一转身,躲过他的攻击,绕到他的侧边,伸出手,在高的另一边脸上叭地一声,又打他正着,老廖一边打一边骂:兔崽子,想跟老子练,你还嫩了点,真么样,痛不痛?要不痛,老子让你领教一下!老高见不是头,打了七八下都没挨着老头的边,只是嘴硬:你躲啥,我还怕你,死老头,今天不收拾你,我不姓高!俩人在办公室绕上了圈子,边绕边相互对骂着。
  
  俩人的打斗吵骂声惊动了隔壁的办事人员,几个办事员围在门口,一看高主任和一个身穿旧军衣的小老头在打斗,便上来劝架,其中一个小青年,认识老廖——在读高中时,听过老廖的讲革命传统的报告会,一看高主任和他正斗得难解难分,上前不由分说地将高主任抱住,急声喊道:打不得,打不得!他是老红军!千万打不得呀!
  
  啊!他是老红军?他是东风社的老红军廖达?高主任傻眼了,全身猛然像被点穴一般,呆若木鸡似的一动不动,廖达是全县最大的官,是赫赫有名的老红军,全县人没有不知道的,怪不得胆子这样大,敢随便动手打人。
  
  廖达正是本人,本人正是廖达,如假包换,你一个小小的知青办主任,敢和老子斗,好大的胆子!以我原来的脾气,早就把你几个耳光打死,教你吃不了兜着走。老廖气咻咻地说。
  
  旁边几个围观的,一看不是路,马上要小青年把高主任送到隔壁去休息,几个上来向老廖赔礼,劝的劝,说的说,众星拱月似的把老廖哄着,坐在主任的位子上,接下来,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说好话的说好话,忙得不亦乐乎,隔壁小青年还在小声说高主任:这个老廖不简单,就是县革委会主任见了他,也只当得龟孙子,你也太胆大,竟敢还手打他,要是他一怒,告你一状,你的主任位子……
  
  经得属下一说,高主任一想到关系到自己的位子和前途,痛也不痛了,羞也不羞啦,厚着脸皮,跑回原办公室,一进门就向老廖低三下四地赔礼,道歉,无非说些自家有眼不识泰山啦,有错必纠有过必改之类的话,老廖禁不住有些好笑,这种人,大也大得。小也小得,随口说到:娃娃,你是知青办主任,就应该帮知青考虑,要按政策办理,就按政策办,但不能用政策作为敲诈勒索的工具,要这样做,就损坏了党的威信,今天之事,我也不和你计较,但愿你今后不准再收人家的礼物,这是受贿,是要犯错误的!那桶油你打算如何处理?
  
  退还!坚决退还!退给你老人家带回去,早知道你老人家亲自上门,我早就给你把手续办好送去,何必要你不远几十里路跑来呢,首长还有什么指示?小高一定坚决执行!
  
  ……
  
  后来,高主任千方百计,找县革委派出小车,把老廖一直送到生产队。
  
  听他绘声绘色一讲,不禁引起哄堂大笑,廖萍笑得肚子都疼啦,开玩笑说:爸爸,果真老廖出马,一个顶俩,你这次知青办一趟,采用的是三十六计中的哪一个计谋?
  
  老廖说:对这种人,我当然只能使用阴毒的手段,这次用的是笑里藏刀之计,让姓高的小子好好长记性!!
  
  回城的手续就这样很快办好啦,楚长子名正言顺地回到潭城,回想起来,他还有点后怕,要不是老廖出手,恐怕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对这位老红军和他的乖乖女廖萍,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他说,他如果今后自己混好了,一定要善待他们父女俩。
  
  欢聚嫌时短,几天后,我到厂里报到,正式成为领导阶级,我的工作是烧锅炉——又累又脏又热在工厂属于较差的职业,劳累之余,每当想起童无楚的遭遇,忧愁和烦恼一扫而光,的确,人和人不能比,和他比起来,我已在天上,不知幸运多少倍!
  
  童无楚依旧在家静养,时而在妹妹陪护下,到处转转,晒晒太阳。渐渐的,他终于能够撑拐杖,自己慢慢一拐一拐的散步了。
  
  后来,由于恢复高考的缘故,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去了西北,童无楚来送了我,他告诉我,他已在附近一家街道工厂上了班,具体是搞麻绳制作,工资不高,自保有余。
  
  这一去碾转就是三十年,这么多年,我和他没有联系,我知道他有了一个力所能及的工作,可以自食其力,就觉得没有什么可值得牵挂的了。一个人,没有工作就没有组织的关心照顾,生老病死没有保障,也可以说没有工作就没有一切。童无楚有工作,应该就有了稳定的生活。
  
  我自己的事总是很多,在青海那苦寒偏僻之地,像蜜蜂一样辛勤工作和学习,无暇顾及与老同学的联系。
  
  直到前年,退休到了重庆,才感到,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退休后,有了空闲,我抽了时间回潭城,去找青年时代的老友聚聚,聊补几十年所耽误的友情。当然看望童无楚是我的首选。可是,等到达潭城,一个噩耗便从同学嘴里传来——童无楚已早走了,在快乐中走的,真正的死于安乐。
  
  同学的叙述语调平淡:他结婚后,全家生活紧紧巴巴,他原先工作的小街道企业早已倒闭,自己有残疾,不能到外面打工,只有靠妻子一点微薄工资和他的一点低保收入维生,就在他行将领到社保金的当头,他得知自己的收入即将大增几百元这个消息时,由于一时高兴过度,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只可怜退休金一分钱也没拿到,更没能用上……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几乎不太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在我的印像中,童无楚是个坚强的人,我推测:他的早逝,是多年的生活重担将他的意志磨损,是多年的吃药治疗把他的健康摧残,是多年的命运坎坷使他的自信丧失……种种原因才镶出如此悲剧的怪圈。
  
  为纪念老友,我参加了旅行社组织的《重返井冈山》的旅游团,到湘东老革命根据地进行红色旅游,顺路到童无楚下乡的公社(现改成乡)一趟,想找老廖和廖萍,看看他们,没想到,老廖早已作古,在拨乱反正中上级恢复他的名誉,要他回北京安度晚年,可是他执意留在老家务农,直至逝世,廖萍后来参军到部队,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主动要求上前线,不幸壮烈牺牲,年龄才二十五岁。
  
  廖萍牺牲的消息传到老家,听老乡说,老廖老泪纵横,口中不断喃喃的念道:萍儿是个好孩子,萍儿是个好孩子,萍儿是个好孩子……
  
  和当地老人谈起往事,老人们都说,可惜啊,当时楚长子和廖萍是多好的一对啊,可惜啊可惜……
  
  (全文完)
  
  本文纯属虚构,请不要误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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