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件披风,呼来贴身丫鬟瑶儿,赏花去。
花开正好,半开半收,像刚醒的美人惺忪的睡眼。
心情大好,在清韵亭弄琴浅唱。和风习习,怡人的春色尽收眼底。
书生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吧。长衫飘扬,带着不卑不亢的神态跟着老管家徐叔往前走。是听到琴声歌声吧?书生停 步张望,恰好紫颜也带著好奇心打量着他。四目相对,紫颜先红了脸,别过头来,咳嗽数声。
原来那书生是进来当冰恒的老师的,冰恒是紫颜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聪颖过人,又是独子,自然深得爹爹的厚爱。
紫颜住西苑,冰恒住东苑。一连数月,紫颜不曾再见那书生一面。只听说冰恒的学业进步神速,看来那书生功不可没。
那天一向官务繁身的林老爷偶得清闲回家歇歇,说要考考冰恒。紫颜也在。再次见到站立在冰恒身旁的书生,紫颜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目光,书生望着紫颜微微发怔。
诗词歌赋,冰恒似信手拈来一一巧答。林老爷大喜。是夜,设宴燕晖阁。
觥筹交错,羌管丝乐。众人微醺,林老爷走过去拍拍书生的肩膀,你啊,可造之材。为夫就当一回伯乐,推荐你去为官为朝廷效力。
书生轻轻地站起来,向林老爷欠欠身,说,晚生感激林老爷的错爱,七月高考在即,晚生希望一试,以此博取功名。
书生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紫颜的唇角不自觉牵起弧度,如同一朵缓缓舒张的芙蓉,恰到好处的娇艳。
林老爷哈哈大笑数声,有志气,老夫也不勉强你了。
……
小姐。瑶儿匆匆进门,利索地把门关上,从袖口拿出一封信递给紫颜。
洁白的纸张,飘逸的黑体字:月上柳梢头。清韵亭。张兼。
紫颜心中了然。
黄昏。带上瑶儿,看似随意地漫步,心却扑通扑通地乱跳。
清韵亭近了。只见书生两手后背,迎风远眺。
公子久等了。
如果你来,等多久我也无妨。书生暗道。
……
十五花灯会。繁荣的街,烟火绚烂,书生牵起紫颜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空中有流星划过深邃的夜空。
爱情,从来都不是用相识的时间来衡量。短暂的相处,只要是心灵相通,也就可以认定彼此。
颜儿,等我。他日高中,我定会回来迎娶你。月明星稀的夜,书生握着紫颜的手,信誓旦旦。
我相信你。
……
高考过后的第十天,外蒙入侵中原。紫禁城内一片混乱。
林老爷迅速下令收拾行装,南下避难。战争很快就会卷及这座城池。
我不走。我要去在这里等张公子。紫颜漠视窗外的动荡,她只担心的是书生的安全。他应该在回来的途中吧?
亲娘生她时难产而去了,林老爷对她从小就不亲,总带着冷淡的疏离,可能是因为她的到来却让老天抢走了林老爷最爱的女人的生命吧。后来林老爷有了三房姨太,大姨太生下了冰恒,她在林老爷心中的地位就更微了。
这个锦衣玉食的家,从来没有给过她半点的温情。
书生,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子。他把脖子里温润的紫玉佩系在紫颜的身上,说,我能给的不多,可我愿意倾尽所有。
心,就这样变暖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分。
……
林老爷进来了,紧紧地直视紫颜。这个一向恬静乖巧的女儿,一直让他省心,怎么这次变得如此固执呢?他承认,他对她是有恨。她长得太像她娘了,特别是那双剪水的眼眸,她的一颦一语,总勾起他对亡妻的伤痛。
爹,我不走。不习惯与他的对视。紫颜清清嗓音开口道。
为了什么而留下呢?
这里有值得我留的人。
林老爷沉默不语,皱着眉。良久,他开口,为了那个书生?
紫颜轻轻点头。转脸望向窗外,不肯多言。
……
都走了。紫颜淡淡地开口,眼眸一片宁静。林府,除却了尘嚣,安静得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真好。
放心,小姐你还有我呀。瑶儿紧握紫颜的手,努力挤出一丝笑。其实,以自己单薄的力量真的可以保护小姐吗?她真的很没把握。
苦了你了。紫颜眼眶微红,有点不忍。这多年来的情谊总算不假。
……
紫颜托人去城郊把书生的爹娘亲接回林府。
书生的爹娘是和蔼的老人,生活的压力在他们的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唯一不改的是那颗宽厚待人的心。
紫颜见到他们,很自然地走过去挽起他们的手。书生赶考前已经和两老谈及起过紫颜,现在看见未来媳妇如此娇美贤淑,两老高兴得笑不合拢。
接下来的几天,城内风平浪静。大部分的人已离城了。留下来守城的士兵不多,幸好太守还在主持着大局。
紫颜一遍一遍地在月下吹起书生教的那首《长相思》:长相思,思君君不知,长相思,梦里泪交织……
无眠的雨夜,三更刚响不久。全城号角声震天。
战争,从古到今,一直未曾划下句号。而它带来的除了伤痛,还是伤痛。
太守伫立城门顶上,黑压压一片外敌在门外。回首张望,自己的士兵数量不多,士气低靡。
以卵击石,谈何容易?
刀剑无情,血腥的风吹过,哀鸿遍野。
眼看外敌快攻城而进,守城士兵伤亡惨重,太守下令撤退。不忍再见到那么多的伤亡,也深知寡不敌众。
国之将亡,百姓最苦。
打开城门。太守下令。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下敌军。一只只锋利的箭指向太守,蓄势待发,全场肃静。
将军摆摆手,箭迅速撤回。将军下马,一抹鬼魅的笑浮在脸上。
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谈判。太守终于松了口气。敌军已答应将不动城里的一草一木,只是……唉,或许在历史的记载里,他,会是一个受尽后人唾弃的卖国贼。
罢了,罢了。有什么比得上众多宝贵的生命呢?对平民来说,只要能保证安居乐业,谁是天子又有何妨呢?
……
那一年,随着外蒙的不断进攻掠城,天子软弱无能,文武百官全都是平庸之辈,一心携带家眷逃亡。就像林老爷。
次年春,天子正式宣告退位,举国哀嚎。
外蒙统治不久,要求所有的府第一律充公,林府也不例外。
这班言而无信之徒。瑶儿一边愤愤不平,一边拆来林老爷寄来的书信,信中云他已安顿一切,紫颜随时可以过去。
合上信,紫颜不可置否地笑笑。住在书生家,清茶淡饭,守着一盏青灯做针线等候他的归来,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有家的味道。
只是,书生,怎么一直音讯全无呢?
那天瑶儿病了,紫颜来到涣水边洗衣。烟柳依依,野花满堤。拿起书生亲手做的竹萧,往日的青翠色已变暗黄。
悠扬哀伤的音符自唇边逸出。
涣水若有情,不堪掩耳听。
阿穆拓是被箫声吸引过去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时的紫颜,素颜青衫,难掩天姿国色。那流露出的淡淡的哀愁,衬托她如弱柳扶风般的柔弱,让人忍不住想去呵护她,
是她了,他一直寻寻觅觅的人,就是她了。
……
不久,林府被完璧归赵。每隔几天就会有别致的饰品送来。来者从不肯自报家门。纳闷的紫颜只能先把礼收好,带上张伯父张伯母住进林府。
大约过了半个月,一天一天的等待中,紫颜清减不少。为了不让张伯父,张伯母担心,她总强颜欢笑。
风和日丽的午后,一顶轿子落在林府门口。
该来的始终要来。
留下瑶儿看家,一路被带到荷花池。荷叶连连,十里飘香。
阿穆拓是个好看的男子。有别于南方人的清秀,高大挺拔的身躯,浓密的眉毛,散发逼人的英气。
紫颜姑娘,这里的风景你喜欢吗?纯正的汉语发音,看来阿穆拓下了不少功夫。
多谢公子仗义相助,林府才得以返回。至于公子所送来的礼品,紫颜自问无福享受,请公子别再费心了。紫颜轻轻喝了口茶,竭力装作从容,对方的底细她还不清楚,不过感觉这个人是不能得罪的。
我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受伤的眼神一闪而过,转眼恢复平静。不愧是历经沙场的将军。
是紫颜福薄。紫颜低垂莲首,不想多言。
一片沉默。
如果我可以帮你找到书生,你拿什么和我交易?
紫颜一怔。
他不值得你的等待。
值不值得由我决定。
……
十天后。还是荷花池。
我有书生的消息了,你想听吗?阿穆拓的表情平淡无奇,让人难以猜测他内心的想法。
紫颜憎恨眼前这个外族人。是他,带领着士兵侵略了她的国家:是他,摧毁了她的爱情。
她的愤怒阿穆拓都懂。在他看来,胜者为王,不分对错。不过他是真心爱紫颜的。不忍她陷入无边的等待,同时也带着私心,他派出大量的手下寻找书生的下落。现在,是时候让她面对现实,即使会是一道很深的伤疤,也要暴露在阳光下才可以痊愈。
城郊的腾云寺。你去那就可以找到他。
……
远远就听见敲钟的声音。
今日的书生已非昨日的书生。他敲着木鱼对紫颜说,施主,请忘了前尘吧。
紫颜忍着泪,一步一步往回走。
书生,你真忘了我们的誓言了吗?
不是我忘了,是历史把我遗忘了。国难当前,百无一用是书生。故国不再,想我寒窗苦读多年,空有一身抱负,报国无门。
你会明白我的。
等阿穆拓和瑶儿赶到时,为时已晚了。
紫颜青丝已断,尘缘已绝。
那天紫颜起得比往日还要早。就着烛光焚香,从袖口掏出紫玉佩。五十年了,紫玉佩光泽依旧,只是朱颜已改。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远在腾云寺的书生就在那天安静地圆寂了。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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