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以我家粉白的土屋为背景构成的生动的农家画:每年春天来临,李树、桃树、梨树的花朵在我家门前次第绽放,麻雀在花叶葳蕤的树枝上跳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简直是快乐天使的身姿。或许我就是花枝上跳跃的一只麻雀吧,那些具有诗情画意的李树、桃树和梨树确实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在这幅农家画里,两棵杉树披一身黛绿针叶,暗藏杀机;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两棵杉树破坏了春天的诗情画意,它们身上没有我耐看的花朵,更不会在秋天结出我所期待的果实。
两棵杉树的成长在这方面的缺感,让我耿耿于怀。我对父亲的猜测也从这里开始。
在记忆深处,那是三十年前一个春天的傍晚,父亲弄来两棵杉树苗,这两棵杉树苗浑身毛茸茸的,弱不禁风的样子,父亲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然后下了决心似的,挥锄挖下两个土坑,将两棵杉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土坑。父亲双手一捧一捧地从菜地运来最肥沃的泥土,又一捧一捧地填满土坑。浇了水,用双手将泥土压紧,因为还有点担心两棵杉树苗细嫩的根部被泥土压得过于紧张,父亲又捏着两棵杉树苗的树径往上轻轻一拉,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园艺师,手法娴熟,恰到好处。
父亲抬起头,发现我站在旁边一直望着他,似乎看出了我异样的目光,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显然,父亲栽下两棵杉树是一种别有用心,是处心积虑。
杉苗上这些毛茸茸的叶子,长大后会变成针刺儿的杉桠。长满针刺儿的杉树桠常常是惩罚不听话小孩的有力武器,每逢小孩子哭闹,父亲抑或母亲都要这样吓唬他:“看我拿杉刺抽你!”我以前当真被父亲抽过好几回,被杉桠刺儿抽打那种火辣辣的感觉让我记忆犹新。被杉刺抽打的原因常常是偷吃人家的李子、桃子或梨子。试想,那时节,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孩子,父亲应该知道他对人家屋前屋后枝头上挂满瓜熟蒂落的李子、桃子、梨子是多么渴望,甚至垂涎三尺。虽然有时候左邻右舍会送来一些解馋,但是我希望能够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果园。父亲没有让我如愿,倒要栽下两棵杉树,以此显露他的威严。
我想我应该对此有所反应。刀锋的力量或许可以了此心结。正午的阳光下,我磨刀霍霍,刀刃生辉,但是这样的刀锋仅仅在两棵杉树上留下两个浅浅的伤口。据说往树的伤口里塞进一块猪油,可以置两棵杉树于死地。父亲终于发现了我这个阴谋,他没有责备我,只是从杉树上悄然拿掉两块猪油。两棵杉树继续生动活泼地成长。
两棵杉树的成长每年四季呈蓬勃幸福之势,它的的成长在于树干对高度的向上与树径的扩张,枝桠保留在树上会使它们的长势更好,木质更加富有韧性。父亲怎么会忍心砍下两棵杉树上任何一根枝桠,而作为惩罚儿子的武器呢?
与两棵杉树相比,其实我的成长更具优越感。父亲没有用杉刺惩罚我,我的猜测纯粹杞人忧天。在父亲看来,两棵杉树还有点孤单,每天早晨和晚上,他会站在两棵杉树旁边,不厌其烦和两棵杉树交谈,聆听风吹叶动的呢喃。大约三、四年后吧,父亲在两棵杉树的四周栽上李树、桃树和梨树。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果园。随着果园里这些李树、桃树和梨树的花朵次第开放,我像跳跃于花枝上的鸟儿一样,幸福而快乐,而且日益地成熟着。在这种成熟里,我继续着对父亲的猜测,继续蔑视着两棵杉树的成长。
父亲是一位闻名遐迩的乡村木匠,许多青年来到他身边拜师学艺。父亲一年四季常常忙于上门活计,方圆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许多农户的家具和农具都是他的杰作。农具中的犁和风车这两项最棘手的木匠活计,更能证明父亲在职业上的造诣。每年农忙季节,犁在耕耘中与牛为伴,风车则将金黄色的收获推向高潮。犁和风车出尽风头,父亲的手艺曾一度得到辉煌的展现,并因此而让父亲充满成就感。
从早晨出发,父亲(有时侯是由他的徒弟)挑着沉重的木匠担子来到早先约定的东家。因为父亲的活计排了好长的一个队,东家终于等到这一天,所以对父亲师徒是十分客气的。父亲和他的徒弟客气地受用了这份盛情。吃过早餐,父亲二话没说,端着茶带领他的徒弟来到东家的堂屋。堂屋中央摆着他们刚才卸下的木匠担子,以及东家准备的木料。于是,父亲和他的徒弟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我至今认为,父亲高举斧头落在木头上的木屑四溅,以及刨子下面绽开的刨花,与母亲纳鞋底的飞针走线不仅同样需要力度,而且同样需要密度。我曾经多次坐在父亲身边端详着这种力度和密度,对父亲的这种力度和密度充满了敬畏之心。坐在父亲身边,在我端详的过程中,发现父亲的力度和密度张扬却又深思熟虑,斧头、刨子与木材发出的“唰唰唰”声,充满了父亲对生活的力量和信心,他的斧头似乎要将这生活砍平,他的刨子要将这生活刨平。
杉树的木质与其它木材相比,在父亲的斧头以及刨子下更加适合这种力量和信心。
一天的工作结束。父亲领着徒弟走出东家,此时天已擦黑。黑夜里,借淡淡月色或举火为灯,父亲脚步匆匆,无心倾听山水之间的天籁。
父亲疲惫归来。若是逢上我在挑灯苦读,他会轻轻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从母亲手里接过早已准备好的一满桶洗澡水和换洗衣服,也许还会跟母亲解释几句什么,那一定是关于两棵杉树的事儿。母亲经常为此事数落父亲:“木匠家里没凳坐啊!”我一直以为两棵杉树是父亲准备为家里添置木犁和风车而栽,但是,父亲整日忙忙碌碌,却忘记添上这两件至关重要的农具。我又一次猜错了。我恨不得立即成为一位木匠,砍倒门前这两棵杉树,以遂母亲心愿。
父亲笑了笑。他的笑让他更加疲惫不堪。看看人家的责任田早已插上了秧苗,甚至有的已经返青,父亲决定将人家的木匠活往后推一推,他要亲自整田,插秧,还要乘这个机会尽快为家里添上木犁和风车。想起往年上门借犁和风车的尴尬,父亲像久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光阴荏苒。我家门前的李树、桃树和梨树花开花落,两棵杉树饱经风霜依然挺立在果园里。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站在蛰居县城的阳台上遥望家乡的方向,满天棉絮似的浮云缓缓飘浮。这是春天难得的白云。我忽然想起关于这种白云的一个比喻,想要考考身边女儿想象力。这时候,手机却偏偏响了起来。电话的那边是母亲带有责备的声音,她说明天是父亲六十岁生日,让我今晚赶紧回家一趟。是啊,半年没回家了,正好明天是星期六,于是我和妻子拉着女儿连夜赶回家乡。
家乡的夜寂静无风。淡淡的月色里,父亲默默无语站在两棵杉树旁边,似乎在叙述一件难以说明的家事,眼角里的泪水和满头白发都在闪闪发光。对于儿子、儿媳和孙女的走近,父亲浑然不觉。女儿喊了一声爷爷。父亲转过脸,用粗糙的双手轻轻地在孙女的脸上捂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落到我身上,久久地凝视着我,说:“你回来了。”站在父亲面前,我仍然是一个孩子,这声音仿佛来自久远年代,熟悉而陌生。
第二天刚刚起床,父亲以平静的口吻对我说:“是该为自己和你娘准备一具木棺了。”说完,便拿起斧头向两棵杉树走去。
父亲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所表露的安静,似乎是出自对于它的满足与期盼。
我的家乡至今遗留着土葬的风俗:每个人大约到了六十岁,甚或更早、甚或晚些,都要为自己准备一座生茔和一具木棺。生苎俗称“千年屋”,木棺没有俗称,它与生茔异曲同工。在我的家乡,柏树是木棺的最佳质材,但杉树较之更为人接受。杉树细腻而紧密的纹路,富有韧性,木质上乘,做出的器具经久耐用。按照家乡沿袭下来的这种风俗习惯,一位年满花甲的老木匠,若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猝然离去,却没有为自己的最后归宿准备一件与职业有关的附属品,可以想象出那该是如何贻人笑柄。父亲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为了这样一件附属品而栽上两棵杉树,而且在我后来经历三十年的漫长猜测里,却对此一无所知。应该没有什么比这更出乎意外。
始料不及。我默默地跟着父亲走向两棵杉树。
“来,帮我一把。”父亲回头对我说。
长长的木梯斜斜地靠在其中一棵杉树旁。父亲让我站在树下双手捉住木梯,他一手拿着绳索,一手扶着木梯拾级而上。他站在木梯的最高处,双手攀住树冠,把绳索的一端套住树干。砍树时,为了确定两棵杉树倒下的方向,父亲又让我站在屋前斜坡下面的马路上,拉住绳索的另一端,以此改变两棵杉树倾斜的角度。
两棵杉树终于在父亲的斧头下,一前一后告别天空直立的姿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棵杉树轰然倒地,以及倒地后枝桠发出骨折似的声音和变形的丰姿,让我想起生命的脆弱。
这时候,在春天早晨发亮的阳光下,一群结队的麻雀掠过晴空,有三、四只麻雀撒落在李树、桃树、梨树上,惊慌失措地张望着我的父亲。这些年轻的思想肤浅的世界游客,它们平时在李树、桃树、梨树上跳跃着,不敢栖身于杉树带刺的枝条,显然缺乏对我父亲的理解,没有读懂我父亲为什么要砍倒两棵杉树,难以深知其中奥秘。我忽然有些讨厌它们,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给它们下了逐客令。
父亲弯下腰,挥动手中的斧头,以力的姿势砍下两棵杉树的枝桠。白色的树汁顺着斧头的刀锋溢出来,一阵春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杉木香。
现在,父亲六十六岁了。我记得父亲六十岁的生日那天下午,在弥漫着杉木香的空气里,他按照尺寸规格,将两棵杉树锯成许多木段,错落有致地堆成两个高高的垛儿;秋天的某一天,这些杉木段儿经历夏日的翻晒之后,又在父亲的斧头下木屑飞溅,经过榫与榫眼的天衣无缝,木板与木板的巧妙结合,最终以世俗的习惯命名。我相信,那一夜,杉木香里一定会升起父亲安怡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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