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向大人们问起黄Līng树的“Līng”字怎么写,他们说只晓得念“Līng”,不晓得怎么写。我又说,会不会是黄桷树噢!
黄桷树是我们这儿常见的一种风景树。它是树中的巨无霸,粗大的干要二至三人合抱,只是有一面会爆裂开,里面空空的,像那被剖腹挖心的比干丞相,袒露出沧桑和苦难。然而,令人惊讶不已的是它那顽强的生命力。那树冠,像一把擎天巨伞,浓荫匝地,夏日,是人们憩息乘凉的理想所在;苍虬的枝干蓊蓊郁郁,焕发着生机与活力。这种树虽然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可它却能为小山村凭添无限的妩媚与神韵,美化人们的生活。
大人们听后,摇头说不是。说是这树比黄桷树大多了,有七八人牵手合抱那么大,笔直的干,直插青冥,质地非常的坚硬,绝不会像黄桷树空心还会爆裂。于是,在我的想象里,我们沿着这两株树就能爬到天上去。
我曾查阅字典,在“Līng”的阴平中没能找到一个妥贴的字,没法子,我便从阳平里找了一个“柃”字来代替。黄柃树,您是否为您的后人这样正名而感到失望呢?如果是这样,那我只能祈求您的宽宥。
父亲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夏夜,天气闷热得像蒸笼一样,他和伙伴们就会到这两株树上去乘凉。把盘虬的枝条编织起来,做成一张吊在半空中的凉床或凉椅,躺在上面,往下一用力,那“床”或“椅”就一颤一颤的,像儿时的摇篮,很是惬意和怡然。
让人感到惊奇的是,这树上,极少有一种被我们称作为“长脚蚊”的蚊子,这是山村里最让人憎恶而数量又最多的蚊子。
傍晚时分,西边天际的那一抹霞光淡成夜色,那好似裹在夜色里的“长脚蚊”便纷纷扬扬地窜出来,寻寻觅觅攻击的对象。它们飞舞时发出的嗡嗡声,似雷鸣,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小孩子对这种“长脚蚊”尤其恨得要命,常会恨恨的想,要是有一种药能把这些可恶的长脚蚊全部毒死那才好呢!
想不到这两株树上却没有“长脚蚊”,是什么原因呢?父亲也说不上来。还有,这两株树上特别的凉爽。父亲和伙伴们完全不用带蒲扇,只需在树上躺一会儿,浑身的暑热自行消退。躺着躺着,便会酣然入梦,那梦境也是凉幽幽的呢!
树上不用担心被冰凉的露水打湿。月明星稀之夜,一星半点的月光也渗透不下来,下雨时,雨水也不会溅一滴在身上。
每每到了后半夜,父亲和伙伴们便会被清凉浸醒,于是大家从树上爬下来一道回家。
父亲的讲述,勾起了我神秘而美好的憧憬。在我的心里,这两株树是天堂,是人间仙境。
这两株树生长在牛脑壳坡的前臂。大人们说,牛脑壳坡里有一头神牛,每天都会到河对岸我们村子这山泉来饮水。我突发奇想,觉得这两株树是这头神牛长出的翅膀。因为在西方,天使是长有翅膀的,在我国,《封神榜》中的雷震子也是长有翅膀的。
一九五四年,我们公社要办一个榨油厂。当时的榨油厂,跟手工作坊差不多,那用来榨油的“榨”得用硕大而坚硬的树。公社领导自然就盯住了全公社数一数二的这两株黄柃树,它们的确是做“榨”的最理想的材料。乡亲们虽然极不情愿,因为风水先生说过,这两株树是风水树,如果把这两株树给砍了,那就破了汪家街的风水,以后不但出不了人,还会有灾祸发生。可现在这树是公家的,公社要砍,乡亲们只能是无可奈何。
公社派了一队民兵来砍伐这两株树。民兵们先是刀砍斧劈,待有了一定的深度,就用大锯来锯。就在民兵们用大锯锯了不久,从那大树中竟流出了很黏稠的红色的汁液来。旁观者见了,很是惊奇地说:“哎呀!这树子在流血咧!”他们这么一说,马上引起了轰动。有人跑回村子里去叫大家来看这稀奇古怪的事。
这下子,砍树的现场可就热闹非凡的了,比逢集都还要热闹。人一多,七嘴八舌,各种说法都有了。不过,比较统一的说法是说这树成了精了。而这些砍树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应,受到天谴。这种说法在大家的极力渲染下,似乎这报应马上就要落到这些砍树人及其家人的身上。
那些砍树的民兵,虽说他们思想比较先进,不过他们头脑里还是残留着迷信思想的。他们听得这么一说,又想起老人们讲的那些神怪故事里成了精的树或藤,也是在刀砍后,会像这黄柃树样流血。这么一想,他们也觉得有些后怕,他们怕真的有什么灾祸会降到自己或一家人的身上。于是,他们在心里一个劲儿祈求这神树能宽宥他们的罪愆。
民兵们吓得不敢动手砍树,眼看这树就砍不倒了。民兵连长急红了眼。虽说他也并不是完全不信,可这是上级交给自己的任务,连砍两株树这么不值一提的任务你都不能完成,你说上级领导会怎么看自己呢,你这民兵连长立马跟我下台得啦!是以民兵连长在权衡了利弊得失之后,脸红脖子粗的吼道:“明天跟我拿炸药来炸,我就不相信会炸不断!”说完就带着一队尤如残兵败将的人马回去了。
说来也真奇怪。就在这天的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打起了大雷。屋子外面是雷声隆隆,山呼海啸。特别是那打的惊雷,就好像是有人从天空中在往地下不断地扔炸弹,时而在半空,时而在地上,訇然爆炸,炸得人头皮发麻,炸得屋子颤悚,似乎是世界的末日来临了。
午夜过后,住在牛脑壳坡下的几户人家,都听到了两声极为清脆而又洪大的声响,声响过后,又异常分明的感觉到有巨大的东西从半空中坠落到地上。倒地的刹那,地动山摇,大家的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
就在这巨大的声响之后,风小了雨小了雷声也小了,世界仿佛从癫狂状态又恢复到了常态。
第二天,民兵连长带了炸药来。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惊呆了。原来昨天还难以撼动的两株大树,竟然在昨晚上,双双自行了断,从锯的地方齐整整的断掉了。
人们猜测:这两株树是怕炸药把它炸死了,因此才借风雨雷电逃遁了。还有人说,它一定是凭借这条小溪涨水逃走的。
就在这时,我们那边村子里却传出了一个令人惊奇不已的事情来了。
大清早,有乡亲去山泉担水,发现山泉水完全成了泥浆水了。挑回去,大半天了,那水也是浑黄的。这山泉水整整浑黄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那山泉水又像先前一样清澈透明。这时,乡亲们又惊异的发现,原来从山洞满满涌出来的泉水,现在却只有这山洞的一半了。大家都认为是砍了这两株树的缘故。此时,大家脸上愁云笼罩,都担心风水破坏后汪家街今后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后来,村民们把到山泉的这一道山崖称作“油坊边”。现在想来,也许是乡亲们想以此表达曾给他们带来了福祉的这两株黄柃树深深的怀念吧!
尾声:我曾到油坊去看过做了“榨”的黄柃树,从它裸露的躯干可以看出它确实是罕见的大树,像这样的大树,是时间的杰作。它全身已被油和工人们的汗水浸染透了,它的色彩已变成了黑褐色。它的一端被一根粗壮的铁条箍着,像孙悟空的紧箍圈。这树真的是够坚硬的了,在经历了这么几十年的撞击后,也不见有什么损耗,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落的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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