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草原,一辆小马车走在黄土路上。车上装着一大桶牛奶。那个赶车的16岁的叫乌云的蒙古姑娘,正向小镇前进。她日后成了我的养母。
知青的建设兵团,来到草原的时候,乌云还是个跟在哥哥身后,跑来跑去的小女孩。她梦想着,能有知青姐姐的布拉吉,还有她们从城里带来的雪花膏,洗头膏,梳头油……在她的眼里,这一群身穿绿军装的热血青年,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后来的日子里,建设兵团里的知青一批一批地回城,留下了一排排空荡荡的营房。还有在这里娶得妻子,嫁的丈夫,生的儿女。也有留下不走的,那是一颗颗仅有的多情的种子。
这天的清晨,乌云赶着小马车,拉着一大桶牛奶,像往常一样交到镇上的奶站去。回来的路上,在路边捡到另一个小女孩,那就是我。阿妈,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秋风瑟瑟的上午,哭闹着的我,是那样让人心疼。
乌云把我带回家的时候,阿哥要她把孩子送人,乌云不干。哥哥也才是刚刚结婚,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家里根本没有办法照顾这个孩子。
乌云阿妈还是坚持把我留了下来,成了草原上最小的母亲。
当秋季来临,牧人们转站牧场的时候,乌云阿妈搬进了废弃的营房。守着属于自己的几十只羊和那匹拉车的小母马,在漫长的冬季,一个人守着那台知青姐姐留给她的收音机,彻夜亮着油灯,迎来了春天。
转眼间,我也有八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24岁的乌云阿妈也结婚了,我的阿爸叫巴特。草原上很多男人都叫巴特,我也有了上学的名字叫高娃,草原上很多姑娘的名字都叫高娃。
巴特阿爸是个能歌善舞的好青年,他们婚后很相爱。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乌云阿妈很快就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变大,可是她依旧忙碌着。只是阿爸不再让她赶着小马车去小镇,虽然捎带着我去镇上的学校上学。我骑上了小母马生的小马驹,开始了马背上的童年。
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掀去了屋顶。紧接着暴雨来袭。一整天都没有停。好在营房的房子很多,还不至于全都漏雨。可是,我被困在学校,一直没有消息。学校里没有宿舍,我呆在教师,忍饥挨饿。好心的老师,给我送来了奶茶和饭菜,就这样在学校呆了一星期。
一星期的大雨,草原到处是泥塘,雨终于停了。阿妈想我是不是受了委屈,就让阿爸来看我。离开家一星期的我,变成了小泥猴,阿妈叫阿爸烧了热水,坐在澡盆里的我,享受着阿妈的爱抚。她有些浮肿的手抚上我湿漉漉的头发,用牛角梳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冬季的来临一场很大的白灾,冻死很多牲畜。好在我家的羊群都住在被巴特阿爸修好的营房里。这一夜,北风呼啸,大雪漫天。饥饿的狼群,袭击了我们的羊圈。乌云阿妈和巴特阿爸,拿着猎枪驱赶狼群。一夜的奔走,风停雪住了,狼群散了,阿妈早产了。本来还有半个月才到预产期。当阿爸赶着马车,把阿妈送到镇上的医院时,阿妈已经昏迷了。
手术后的阿妈很虚弱,却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巴特阿爸默默地照顾着乌云阿妈,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可是乌云阿妈,却总是背着我们落泪。阿妈的身体养了将近一年,才恢复如常。也就是在乌云阿妈能够像往常一样劳作时,巴特阿爸不见了。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就从我们两母女的世界里消失了。
乌云阿妈没有落泪,依旧做着往常的事。放羊,挤奶。我也在上学的时候,赶着小马车,先帮阿妈送奶,然后再上学。傍晚再赶车回家。母女俩相依为命。转眼间,我已经19岁了,考上的北京的《民族大学》。阿妈因为这件喜事,请来了亲朋好友,摆了一桌丰盛的筵席。篝火燃烧着,映着阿妈年轻却满是沧桑的脸。35岁的阿妈,鬓角早已白发斑斑。狂欢的人们唱啊跳啊,庆祝高娃考上北京的大学。
阿妈用小马车把我送到镇上,我从小镇乘公共汽车到呼和浩特,再乘火车去北京。当我坐上离去的公共汽车时,回头看见我亲爱的阿妈,正向我招手,一直不肯离去。泪水如泉,奔涌而出。多年以后,想起这次离别,我都无法平静自己的情绪。
大学的生活很是精彩,对于我这个来自草原的孩子,更是炫目。由于我都学费是盟里给出的,也就不怎么担心阿妈过于劳累。但我还是不间断地,每半个月给阿妈写一封信。我想,阿妈在看我信的时候,一定会笑出眼泪。第一个暑假,我就没有回家。在学校旁的一家蒙古部落娱乐城里,我开始了歌手生涯。忘了告诉大家,我在学校学的就是声乐。当我每天拿到两三百报酬的时候,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这天,我从娱乐城出来,在回到学校宿舍的路上,我撞到了一个人。当我一连串喊着“对不起”时,看到那张脸,我愣住了。依旧高大魁梧的巴特阿爸,就站在我都眼前。我简直不敢相信,嘴张得好大。他身边有个女人,挽住他的手臂。他下意识地挣脱一下,没有成功。尴尬地笑笑,就转身走了。
我听到他们两个边走边说“你们认识?”“不,不认识。她认错人啦”……
我没有把自己见到巴特阿爸的事,告诉乌云阿妈,我怕她伤心。虽然,巴特阿爸走了以后,阿妈没有说什么,日后还是告诉我:“任何一个男人,也无法接受没有自己孩子这个事实,不管他有多爱你!”一直到北京这个大都市,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是有为了心爱的女人而放弃做父亲的权利的男人的。
后来,巴特阿爸找过我几次,都是询问乌云阿妈的。我没有多说什么:“既然,你还爱她,就不应该,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就走了。”从他的眼里,我看到了悔意,可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毕业的时候,我把阿妈接到北京,让她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当我隆重地介绍给大家:“乌云,我的母亲。大我16岁的养母!如果不是她,世界上就不存在我这个人了!我的母亲,今年还不到40岁。为了我,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母亲,就是我的命,就是我的天!……”
我看到了乌云阿妈脸上最真的笑容。这一刻,在我心底留下深刻的记忆!
陪着阿妈逛遍了北京城,我们就坐上火车,向故乡奔去。我们不知,巴特阿爸一直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我进了盟里的文工团,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当我一次次恳求,让阿妈和我们一起住时,阿妈都是笑笑摇摇头。她离不开那片草原,离不开那片营房。可是,我不知道,她在等我的亲生父母来寻我。
后来,我从婶婶(巴特阿爸的弟媳妇)那里得知:的确有一个女人来营房找母亲。具体说些什么就不知道了。那个女人还到我工作的文工团去看演出,然后留给母亲一些钱,就悄悄地走了。
我知道,那个女人不敢来认我。也不能来认我。因为我是乌云阿妈的唯一,是她的全部。
我也劝母亲再婚,母亲只是笑笑摇摇头。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巴特阿爸。
当我也步入中年,我的乌云阿妈才五十几岁的光景,却因为当年的月子病,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她依旧不肯住在我身边,她在等着巴特阿爸归来的身影。她也不肯住进医院,我却拿她没有办法。我工作忙了起来,要到北京去参加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大庆,很久都没有回家。
辽阔的草原,一辆小马车走了几十年的通向小镇的路,赶车的是我养父的弟弟夫妇。病中的阿妈躺在马车上催促着,她要最后看一眼,她日思夜想的唯一的女儿。
当我从北京赶回来的时候,我的乌云阿妈已经不行了。
叔叔婶婶赶着马车,带着垂危的母亲,再看女儿最后一眼!这成了我的遗憾终生!
草原上睡着我最亲的人,我要守着你,为你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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