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直至我高中毕业之后的很长时间内,父亲给我的感觉就是如何变着花样使用暴力来对付我和我目不识丁的母亲。母亲的絮叨和鬓角过早花白的头发使人一眼就能轻易的辨别出是一个农村妇女典型的缩影代表。从农村亲戚和母亲的口中,我知道了母亲在婆家被长期轻视和父亲忍辱负重奉养父母的故事。在祖母家中,父亲排行老大,和我的二叔、三叔年龄之间巨大的差距,使我父亲过早的从心理上较同龄的孩子成熟,从而担负起赡养父母和照顾弟弟和妹妹的重担,但我的祖父母并没有因为他的汗水和付出而不吝自己的舐犊之情,依旧对他喝来吆去,颐指气使。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与日俱下,母亲理所当然的受到了株连的命运,父亲没有为此感到不公,依旧低眉顺眼的看父母的脸色行事,依旧每日仍先于父母起床向父母问安,然后生火为一家老老少少准备饭食,一切安排妥帖之后才开始给尚在襁褓中的我和我体弱多病的母亲准备早餐。母亲偶然间心疼丈夫不经意的牢骚往往换来的是父亲焦躁的呵斥和不耐烦的巴掌,在父亲这里永远不可以听到有他人非议父母的过失,啜泣的母亲在经历了若干次的教育之后学会了沉默。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我父亲当兵之前,母亲在泪水和劳作中经受了婆家一次又一次的冷眼相对。父亲当兵转业后,被分配到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了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城市生活,拿到了国家企业给的几十元人民币的头一个月工资的时候,父亲竟然痛哭失声,从这个时候他才确信自己永远不用再回到那个破旧败落的山村,永远脱离了烈日炎炎下裸露着皲裂的后背俯身劳作的农村生活。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父亲不得已将母亲和两岁的我带进了这个陌生的城市,从此,母亲自以为告别了整日的战战兢兢如同噩梦般的生活。但是,父亲对父母执著的奉孝和愚忠依旧使我祖父母对母亲如同噩梦般恐惧心理没有尽头的延续了下去。母亲对祖父母的一言不慎仍然使父亲的巴掌如炸雷一样一次又一次轰响在头顶上方,这种暴力持续到我懂事乃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瑟瑟发抖的母亲和我总是委缩在房屋的一角惊恐的从眼角窥视着脸色铁青的父亲。懂事以后的我开始了与父亲暴力的抗争,从身型单薄的无声反抗,到后来母亲遭受暴力我愤怒的爆发和毫不犹豫的抬手制止之间,我愈加痛恨家乡的祖父母和所谓的亲戚,那时的我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突发其来的一场灾难将他们全部埋葬在那个阴暗而渺小的山沟深处。与此同时,我竟没有意识到父亲和母亲逐渐老去。岁月荏苒,我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母亲鬓角两侧的花白头发和逐渐衰退的记忆力,在宛如刀割般的心痛同时,我忽视了父亲的腿脚日渐蹒跚。在我上学后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拿到良好的成绩,被皮带抽打的后背带起的一道道血红的粼子后,这种对他日益刻骨的仇恨愈来愈强烈。那天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看见了瘦削的父亲独自一人如同石像般坐在客厅一动不动,月光从窗外照在他的身上,我依稀看到了有泪光在他眼眶中闪动,他始终没有抬头,我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转天早晨,母亲低声告诉我,我在熟睡了以后父亲像做贼一样溜进我的屋子,掀开我的背心,用手指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我后背已经肿胀的伤口,我心底冷笑。高中毕业后,祖母在祖父死后没几年也随之而去,噩耗传来的时候,父亲接听电话的手臂刹那间凝固在半空,嘴角露出的笑容也冻结在了脸上。我在这时候居然有一种突然间的放松和解脱。
参加工作后,由于家和单位路途较远,我选择了借住在单位,现在回忆起来,这只不过是个借口,更大的原因,就是缘于对父亲的排斥。三、两个月不回家是经常的事情,作为报复父亲,我从不将自己的工资交到家里,而是挥霍到和朋友交往的觥筹交错之中。祖母离世之后,父亲和母亲之间出乎我意料的融洽,持续的家庭宁静的环境使我坐立不安,我时常怀疑在这祥和的环境中似乎隐藏着更大的暴风雨将不期而至,可事实上,我所作出的预料始终没有像我预想的一样骤然而来。从那时起,我没有再看见争吵和暴力在他们中间出现,但父亲长期因为对我和我母亲的暴力因素并没有短时间内消除我对他的偏见,我依旧惊惧于以前他的不怒而威。退休后的父亲突然间无所适从,也似乎习惯了我长期的滞外不归。但偶然的一两次回家,父亲欠身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向我问询是否可以陪他喝一两杯说说话,我一律概然拒绝,然后是父亲的沉默,沉默过后,他自己打开酒柜端出廉价的散装白酒,给自己倒上一杯,沉默的喝酒,沉默的看电视,我在同母亲的闲聊中几次瞥眼看到父亲时,他充满热切凝视着我的眼神在发觉我看到他时总是慌乱的扭到别处,而在他打开酒柜的同时,我分明看到了一瓶打开了包装的精致白酒赫然摆在柜子的正中间,母亲垂下了眼皮:你爸早就开了包装,说这瓶好酒要等到你回来再喝。我的鼻子当时似乎有点酸,但我仍硬下心肠没有接这个茬。在外面和朋友相聚给人的感觉好象应该是开心和放松的,每次朋友豪情万丈的撕开精美的白酒外包装时,而我的思绪总是被一股淡淡的心痛所萦绕。
父亲身体的健康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被彻底催垮的。父亲在被护士推进抢救室进行抢救时,母亲才腾出时间让小妹电话通知到我。匆匆赶到医院,医生当头对我进行一番数落,这才明白肺结核和肺心病已经彻底困扰了父亲达数年之久。父亲的突然发病使母亲措手不及,乱了方寸,如果没有邻居的即使援手,父亲可能在此时已经与我们天人相隔。望着病床上依然双目紧闭,因为缺氧而面呈青色的父亲,母亲泪眼朦胧的告诉我,父亲早年就已获知自己得病,再三叮嘱母亲不能因为自己的病情影响到我的工作,严厉制止了母亲想将父亲得病的消息透露给我,刹那间,我骤然悲从中来。一场大病后,父亲心肺功能急剧下降,往常健步如飞脸色红润如今被佝偻削瘦一步三喘的父亲所替代,几番努力尝试最终彻底失败后,父亲放弃了经常与退休的同事们在楼下打牌下棋的习惯,除了窝在家中同母亲几次短暂的聊天外,就是呆呆着守着电视茫然的盯着广告看上半天。半夜里,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经常将熟睡中的母亲和我惊醒。
在听到我已经恋爱的消息,我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时而心情大好,时而情绪低落,结婚用钱已经成了他的一大块心病。结婚当天,车水马龙,高朋满座,父亲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婚礼上父亲将我拥入怀中,嶙峋的瘦骨刺痛了我内心那久违的柔软的深处。婚后,母亲直视的眼神让我如芒在背:你爸说你结婚一生只有一次,再苦再累由我们承担,钱永远不是问题。那时,看到了妻子身上的钻饰所映照出来的灿烂和幸福的笑容,我突然泪如泉涌。
妻子怀孕临近待产时,父母为了方便照顾她,在我家中住了几天。即将当上祖父的父亲沉浸在幸福和幻想中,神秘的将我拉到一边:一定要给我生个孙子啊!那种如孩童般企盼让我哭笑不得。父母的来临使我暂时脱离了家庭之累,连续在外疯玩了两天之后,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自己家中,母亲一脸嗔怪,我明白了父亲在这的寂寞和孤单,他怀着和儿子近在咫尺谈笑风生的渴望迫不及待的来到这里换来的却是儿子的撒手不顾,父亲淡然一笑,轻声说你也不易,多玩会吧,以后时间就少啦。望见了父亲散乱的白发,愧疚之心油然而生。晚饭的餐桌上,我端起早已戒除的白酒,恭敬的举向父亲,父亲摆了摆手:不用说啦,所有的话此刻都属多余,有儿如此,我愿已足。
我泪如雨下。
父爱沉重如斯,以致无法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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