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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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是世间最温暖的地方。就象不成型时藏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很多时候,比如不用工作的时候,被窝是最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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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里的八个人分布在两张床上,三个哥哥和父亲挤在一起,母亲、姐姐、我还有弟弟睡另一张床上。没有褥子,母亲把破得不能穿的棉衣裤铺在同样破了很多洞的篾席上,被子薄,被我们蹬的破洞随处可见;也很小,四个人的手脚是不能全部容纳在里面的。最可耻的是有一回一觉醒来,姐姐的脚趾竟被我衔在嘴里。其实我很恨姐姐,平时抢吃的总比我快一步。晚上为了取暖,我们的背不得不贴得紧紧如同胶水粘。还是冷,篾席的洞好生扎人!母亲就把破棉衣裤铺了又铺,还把我们脱下来的棉衣盖在铺盖面上。孩子们是好动的,母亲就整晚东盖盖,西盖盖,咳嗽,还大声咒骂。冷啊冷啊。虽然如此,被窝依然是我最好的去处,把脸蒙在被子里,呼出的热气回到脸上,哈,暖和。有时候一觉醒来,下雪了!四周白茫茫,就蹦出去取了好多冰块回来,手冻得红萝卜一样。父母也不责备,只看着呵呵笑。后来买了鸭绒被,焦急地盼望下一场雪,却没有,连续10多年没有一场雪。准备好了雨伞却没有下雨,什么感觉?
3
就这样被迫习惯了在拥挤的地方生存。儿时母子四人挤在一起的被窝,还有中学时的地铺---不同年级的几十个女生,10多平米的黑屋子,湿地上铺了谷草,上面一床席子,从夏天到冬天,都这样过了。那时候,我们谈论将来,一定“苟富贵勿相忘”;还谈论男同学,某某的衬衣很白,打球的样子很潇洒;今天上午第三节语文课那个响得像火炮的屁,初步估计是某某放的。说到许文强和冯程程雨中的别离,大多女生都流泪了。还说都八十年代中期了,2000年不远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能实现吗?不读书了就跑广州,听说一月三百多块钱,三百多哦,工资高得简直无法想象!正说得起劲,忽听班主任在门外把门瞧得山响,他还准确地喊出了几个人的名字:邹建华,肖林清,何小菊,苏碧英,你们几个明天到黑板上去站起听课!顿时,黑夜里的女生寝室鸦雀无声。甚至可以听见虱子四处游动的声音。
读师范的时候,一人一张床,单人床,脚头搁了个木箱,靠墙处码了整整齐齐的书,三毛、席慕容和张晓风的散文居多。剩下的空间,容纳自己微微蜷曲的身子,刚刚好。星期天的时候,没有开灯,阳光从小窗射进来,几缕照到蚊帐里,就在里面翻看没有一个爱字的情书,也翻看自己涩涩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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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10年了没有自己的房子,东一天西一天的晃荡,带着自己的女儿。总是很挤,很小的屋子。30岁这年,拼了命买了200平米的房子,给自己留了30平米的书房,补偿似的做了双人床一样的书桌,连电脑桌也订做的,上面足可以容纳100个小矮人在上面舞蹈,十八岁的侄子在上面睡觉刚刚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写不出东西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千方百计弄来的大书房,金碧辉煌,书架整齐排列着市面上流行的不流行的书籍。啊,梦中才有的情景。实在写不出来,就趴在书桌上哭,有一茬没一茬地,隔三分钟扇一次自己的耳光。耳光响亮。默默在心里念叨,这是自己的房子,永远的家。还是写不出来。只好把旧书桌搬到卧室里,想方设法让空间变得狭小,关了所有的大灯,把窗帘拉严,台灯开得最小。好,这就是以前的情致了。开始还是怀念,怀念昏暗,杂乱,四壁斑驳的墙,枕巾样大小的窗,木格的窗,冬雨后的腐朽的气味。让人安静的气味,那些经过拥挤的旧东西散发出来的气味熏了的文字分外鲜亮。可是回不去了,本来一出发就回不去了嘛。勉强凑合着吧,久了,就有味道了,自己的味道,亲人的味道。
5
乔治。桑在黑暗的的被窝里拥抱了她的小情人,用温润的母性的唇,印湿了萧邦干涩的双眼。他用了枯枝一样的手,抚摸桑丰满硕大的乳房。起初有些胆怯,就象一个孩子望着枯藤下的几近成熟的葫芦,因为旁边有大人看着,他爱着却不敢放肆。而桑是一棵电线上结的瓜一样的灯泡。灯泡照亮了电线,照亮了萧邦苍白的黑夜。他激情喷涌,旋律如注,泻成了后人千古仰慕的经典。萧邦哭了,伏在桑奶牛一样的胸脯上。他应该还有没有发表的经典留在了某一个地方。正如激情疯狂的夜,在蠢动的散发着野性气息的被窝里,在一阵狮吼猿啼后,留在桑体内的无边的省略号,永远不得发表。
6
李清照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鸟儿还在树上唱歌,一弯月影停在天空还没有散去。本想叫醒贪睡的伺女煮点绿豆稀饭,顺便炒盘萝卜丝,但忍忍就罢了。让年轻的孩子多睡会吧。自己已被岁月催白了头,其状堪怜!她拉了拉被子,半仰半坐,开始回想自己写过的句子。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她想了一阵,轻叹息,微闭目,感觉丈夫赵明诚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他还到院子里摘了一只海棠花,插在她的鬓间。明知是梦幻,还是想让这一刻停留。海棠依旧啊。她把头埋进被窝里,深深呼吸,就如同当年两人在闺房里盘点从市井民间购回的字画珍品,娇笑之声还在。当时你写了50首词也没有抵达我“人比黄花瘦”的高度,我还曾经在你面前自鸣得意,而今你离我而去,才知这瘦的万般滋味。想着,一行浑浊的泪水掉了下来,顺着满脸的皱纹蜿蜒。她重新躺下,斜眼看窗外: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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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地呆在被窝里,不想出去。营造起自己要的氛围。背垫的高度,灯光的亮度,电热毯的温度。在被窝里完成了很多东西,小说,工作计划,同事的关系,是否给女儿的老师送礼。吃零食。看书。织毛衣。把孩子放在腿上,摩挲她如丝缎的小屁股。讲故事,现成的,编好的,临场发挥的。幸好有了孩子。这时候无比同情那些没有孩子的人。被窝没有被尿尿打湿,那被窝也就是棉絮和被套的拥抱而已,不踏实,前赴却无后继。
因为热爱孩子,总希望有两个,最好一儿一女。一个孩子太孤独了。看到街上的双胞胎,羡慕得直流口水,总想上前摸一摸,那眼神肯定有点象贼,否则年轻的妈妈不会赶紧抱了孩子离开。可惜老妈一代生得太多,把我们的指标用完了。有因必有果啊。这个似乎也与被窝没有必然的联系。嘿,废话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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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父亲瘦如木炭的身子。被子是白的,白得很惨。医护人员一副见惯不惊的冷漠。他陷在被子里,手脚都挂着输液瓶。见人来,笑一下。顿时看见一张鱼网被从中提了起来,皱纹波浪一样四周扩散;又打折,散得很不流畅。用手去摸父亲的身子,冰凉。这是我所见的最冷的被窝。几天后,父亲睡在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无须被子就可以安睡的地方。铲子一下又一下,厚厚的土,父亲最爱的黄土。终于,他不用再挑着粪水去肥沃被汗水润湿的土壤了。因为太爱土地,就有着某种痛苦。一生没有离开土地的他,有时也捶胸顿足发脾气,恨自己起早摸黑勤耙苦做结果连上缴款也交不上。连草都卖了也交不够啊,我们吃什么啊。他甚至哭了。还恨恨地对接他进城的儿女们说:不爱土地,你们这些龟儿子忘本了!城里有什么好,种一窝丝瓜都找不到地方!还说,总有一天,土地要长金娃娃,咱农民吃都吃不完。直到病入膏肓,他也没有离开他的土地一天。春天来到的时候,坟上长了茂盛的青草,甚至还有一朵红苕花。父亲的绿被窝。这一回他是真的永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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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湿鞋搁在门口,把雨衣挂在衣架上。到了家,到了被窝,什么都进不来了。大灰狼,领导的眼神,以及非典。告诉自己:这是世间最温暖的地方,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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