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原来有十六头牛,年龄参差不齐,有的仅仅还是个孩子,而有的已经拉不动犁耙了,疲倦的身体成天躺在饲养室里,苍凉地等待着死,唉!它们已经拉了十多年的犁了,可如今呢,跟上了岁数的人一样,多病、无力,茫然的目光里似乎回忆着青春的往事,又似乎对它未来的一种无可奈何的酸楚的感叹。可是它们如今老了,尽管在它们还年轻的时候,有着许多的辉煌的过去,但这一切都成为过去,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的青春也随着消失,谁知等待它们的,是什么命运呢?犁是拉不动了!就连当脚力的架子车,它们也拉不动了,因为它们的确已经是又老又病的黄牛了!是的,谁都有老的时候!老了,就不中用了。因此,村里攒了一笔钱,买回了一匹年轻的大白马!这对村里人来说,无疑又是一个美好的希望!
记得这匹马刚进村里的时候,脾气可大呢。它屁股上被火烫了一个印记:“007”,据说这匹白骏马原来是部队里的一匹战马,在它的“军旅”生涯中,也有过辉煌的过去,可如今,它在“战友”们中已被淘汰,“转业”了,来到我们村。它虽被拴在了一棵大槐树上,但它依然嘶鸣着,绕着树不停地奔跑,似乎向人们诉说着:放我走吧!我还能行。它是多么怀念自己的疆场啊!可怜的大白马,自己还不知道,它虽然还年轻,可是作为一匹军马,已经相当的不年轻了。它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是命运对它的安排,不认命,由得了它吗?
和它身边的黄牛比起来,大白马自然是一名贵族!它甚至觉得把自己和这些个黄牛放在一起,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耻。它不愿意和黄牛站在一起,经常用有力的脚将身边壮实的黄牛踢倒,它也不啃吃槽里的料,因为在它看来;自己是一名军马,怎么会吃给黄牛的料?尽管饲养员给它的草料里已多加进许多珍贵的黑豆粉。大白马不但看不起将与它一道共事的黄牛,连村里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人还没有靠近它,它老远就向人撩蹶子,这种怀才不遇的脾气也害了它。因为村里的人花大价钱买它来,是要它出力气的,而不是看它怎么给人使性子的。
“该调教调教这东西了!”人们围着大白马,气愤地喊了起来。是啊,它的任性已经得不到人们的宽容和谅解了,再说,花了那么多钱把它买来,指望着它出大力气呢,可它把自己的力气却用在了反抗上,不调教它,行吗?庄户人家尽管也知道牲畜通人性,可大白马怎么不理解这些个庄户人家呢?大白马也许是冤枉的,它的命运注定要和这些庄户人一道生活,但它太留恋自己的过去了;大白马是幼稚的,在命运面前,一切抗争都失去了意义,善良的庄户人不可能理解它的酸甜苦辣!而等待它的,将是一个悲惨的命运。
所谓的“调教”,也就是对大白马的驯服!其方法也很简单:将大白马紧紧地拴在那棵粗大的槐树上,再让几名精壮的劳力,在一边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一鞭,又是一鞭,……,大白马痛苦地嘶鸣,拚命地狂奔,它的内心一定很痛苦!更不用提它所受的皮肉之苦了。饲养员在过去的部队里养过马,看着大白马被打得可怜的样子,便让手持皮鞭的人们暂时先歇会儿,说是让他看看,大白马到底几岁了?人们听了,仿佛这才明白过来:是啊,到底几岁了?千万可别是一匹老马!人们放下手中的皮鞭,把大白马死死地抱住,掰开了它的嘴巴,饲养员认真地看了一番牙齿,才笑着说:“它才七岁。”
七岁?天呐,这就是说,它的生命从诞生到现在,仅仅只有七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七岁的人来说,它的生命仅仅像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而对于大白马,它却已经“上了年纪”了。如果一个七岁的孩子犯了什么过失,人们总会给予宽容和谅解的,就算做什么惩罚,也不能几个人用皮鞭这样残忍地抽打!可它毕竟不是人,是一匹早就懂事了的大白马,可惜的是,它实在不懂事:就在人们刚刚放开手,它却撩起蹶子,把饲养员的下巴壳踢烂了。饲养员虽然流着血,但仍笑着说:“没事,没事。它才七岁。”但人群被激怒了,它们把饲养员扶到一边,像发疯一样更加凶狠地抽打大白马,大白马一边绕着槐树跑,一边嘶鸣,而此时的嘶鸣声,听起来像是一位没爹没娘的孩子,在痛苦中的嚎啕大哭。而抽打的人一边抽打,一边嘴里喊着:“看你厉害,还是我手里的鞭子厉害?!”饲养员李老汉远远地站在一边,下巴流着血,眼眶里已泪汪汪的了。队长最后说:“它不是不好好地吃料么?饿它几天!看它吃不吃?!”
七岁的大白马终于在命运面前屈服了!它不但开始吃料,也不再欺负身边的黄牛,仿佛挨了几番痛打之后,它才终于认识到:一切和命运的抗争,只会带来更多的灾难!无论你过去有多么的辉煌。现在,在人面前,它已经变得相当老实了,拉犁的时候低着头只管向前用力,更不会等到皮鞭打到身上的时候才肯卖力气,此时,犁地的人才笑着说“马就是比牛灵醒!”村里因此叫杨木匠打了一辆大车,不过,车轱辘是用架子车轮胎改造过来的。每逢要去城里拉大粪或卖瓜果的时候,大白马就被套在这辆大车上。大白马此时已经相当听话,用不着“车把式”谁都能架这辆车。每逢从城里回来,赶车的人总要说:“马就是比牛好!咱这车,跑起来就跟飞一样,跟城里的汽车差不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过去拉不动犁的老黄牛,早已被吃进肚子里了,变成了粪便,上在地里,牛皮被匠人加工成了鼓,每逢正月十五耍“社火”的时候,结实的鼓槌将牛皮鼓打得“咚咚”地响!人们欢笑着,但谁也弄不清,就在他们兴奋地敲打这牛皮鼓时,他们是否想到了过去为他们曾拉过沉重大铧梨的黄牛呢?唉!不会,不会有人这么想的!啥人有啥福,啥牛有啥命!再说,抡鼓槌的,又是新一茬人,他们怎么会记得呢?但是,过去年仅七岁的大白马,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也老了!大铧犁的确拉不动了,就连土犁拉起来也相当费劲,尽管新人手不断地用皮鞭抽打它,可老马毕竟老了啊!
那辆让村里人自豪了多年的大车,现在已没有人用了。打这辆车的杨木匠已死了多年了,最主要的是老马再也拉不动这辆车了,有时偶尔把老马再套进车里,老马走起路来,已摇摇晃晃,老年人已不忍坐在车上用皮鞭抽打老马,而是一手举着鞭子,一手扶着车辕,像对一位老人一样说:“你走慢些,咱们,可都老了啊!”而新一茬年轻人已不在理会老马,因为村里又添了一辆手扶拖拉机!
有一天,村里传遍了一个消息:老马死了!是的,老马的确死了。饲养员李老汉流着眼泪说:“今儿上午在兽医站还给它看过病了呢,药也吃了,后晌还好端端的,说死就死了。唉!”和牛的最后命运一样,老马被大卸八块,用佐料在生产队的大锅里煮了,新上任的队长在村子里边吹哨子边大声喊:“都把盆端上,分马肉了!”老马的皮不结实,不能用来作鼓,也不知被扔在什么地方去了。唉!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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