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是2300多年前的一位古人。让我描述一个可以想象的情景——一个高雅的会场,台上坐着一排德高望重的学者,一个个都在讲授着自己的学说。他们讲得很自信、很权威,台下的听众,都在恭敬聆听,时不时还低头记录。
会场外面,是一个门厅。那里有一个角落,聚集着刚刚从会场出来的听众。原来,他们围住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在自言自语,有时又对着靠近他的几个人发问。不等待回答,随即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他们每个人都讲了那么多话,自己相信吗?”“生死一定是真的吗?做梦一定是假的吗?如果这是一个梦中的会场,那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他,就是庄子。他确实“年轻”,比孔子小180多岁,比墨子小100多岁,比孟子还小了几岁。
庄子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他躲避官场,也躲避学界。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解答疑问的人,而是扛着一大堆疑问。问题提出,他就在世间万物中寻找可以比拟的对象,那就成了一个个寓言。
寓言不是答案,却把问题引向了更宏大、更缥缈的结构,用现在的话来说,引向了哲学和美学。但是这种哲学和美学,连小孩和老者都乐于接受。
大家还发现,这个不断提问而不急于找到答案的人,也让人们渐渐习惯了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而且让人们懂得,一切真正的大问题都没有答案。
他的问题,触及了天地的源头、大小的相对、万物的条件、自由的依凭、生死的界限、真假的互视……
庄子取得了如此崇高的精神地位,但他提问的神态,仍然像个孩子;他讲述寓言的口气,仍然像个孩子。他是大师气象和孩童气息的最佳结合体。
庄子提醒我们,首先要尊重自己心中的疑问。应该明白,我们心中的疑问,可能会比种种讲解更加珍贵。说不定,其中确实包含着“开天辟地”的功能。
对此,我想起了两件琐碎的往事。读初中的时候,物理老师给我们讲起了外星人的事。他判断着外星人可能的长相,设想着地球人该用什么語言去与他们沟通。我提出了一个傻问题:“有没有可能,外星人早就来了,连这个教室里也有,只不过他们比灰尘还小,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些动静?”
感谢物理老师,他没有嘲笑我,怔怔地听着,说:“有可能。”一位同学一听,也站起来说:“如果外星人比灰尘还小,那么有没有可能,我这么一跺脚,就毁灭一大批更小的星球?”物理老师想了想,又说:“有可能。”每次回忆到这事,我就想,当时我们两个小孩子提出的问题,确实不比物理老师的讲述幼稚。
很多年后,我担任了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有一次,一位年长的教师向我抱怨,他在课堂上分析了几部古典剧作的创作特色后,有一个调皮的学生完全不在乎讲课内容,只是问:“这几部剧本有没有演出过?演了几场?”居然有好几个学生响应。教师认为,这些捣蛋的学生,严重影响了他的教学进程。看到这位教师的气愤表情,我安慰了几句。但一年之后,我以此为例,开始向全院讲授《戏剧社会学》。支撑这门新兴课程的,是不同的剧作在各地剧场演出时的观众数据。这件事再次证明,能够真正推动思考的,是提问。其中,包括不太礼貌、不合时宜的提问。
不要总是关注讲台:请注意,那个刚刚离开会场的背影,或许更有分量。不要总是仰望白发:请注意,那些稚气未脱的眼神里,闪烁着更深的哲理。不要总是等待结论:请注意,那些远离结论的无稽疑问,倒是触动了世界的秘密。
不要总是相信斩钉截铁、气势恢宏、神采飞扬。请注意,那些困惑、忧愁、无奈,才是人类最真诚的表情。那么,谢谢庄子,谢谢这位古代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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