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叛

　　（接上期）

　　我回绝他的时候，我知道他很失望。我知道在他单纯纯粹的心灵里，我们的友谊受到了考验。他可能觉得我日子过得好了，就不愿意和他这样的浪荡子在一起玩了，或者觉得我已经背叛了我们当初“永远年轻，永远在路上”的信念。他觉得我没救了，被生活征服了。

　　而我呢，也懒得解释，我甚至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像我一样，就算不完全向现实妥协，也会被现实折磨得面目全非。现实怎么可以允许有人自由洒脱无拘无束一辈子呢？那只能是梦想。疯狂如我，也只不过是在我的小说里过把瘾，真放到现实里，三天不吃饭，就会动摇我的信念，就会停下我上路的脚步。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在路上而一直在路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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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寺庙修行的那段时间，小志写了一本书，写完之后寄给了我。他刚到成都的时候，跟我聊过他想写作的问题，我看了他平时写的词不达意的矫情文字之后，就建议他把写作的事情放一放，先多读书，多行走，肚子里有东西了，再往外倒。他倒是也听话，自那以后再也没写过。

　　等到了寺庙里，因为与世隔绝，没有网络，没有信号，以及听不懂方言，他觉得非常孤独，就开始记录僧人的日常和一些僧人朋友的经历，最后还写了他在拉萨做义工，在去新疆的路上搭车以及跟歌手一起乞讨的事情。

　　比起他刚到成都时给我看的那些矫情文字，在经历了行走和修行之后，他的文字从词不达意变得非常精准，风格也从无病呻吟的矫情变成了言之有物的潇洒。

　　读了他写的东西，我甚至反过来开始有些向往他的生活了，好像我们调换了彼此的身份，他成了讲述者，我成了阅读者，而且他笔下那种清净的、孤独的状态，正是我曾经向往的，想去体验的那种。

　　那时候刚好豆瓣在举行原创文学大赛，我就建议他投稿试试，没想到一投便中，很快就拿了奖出了书。

　　比起我读了多年，写了多年，艰辛出道的历程，他要比我顺得多了。我在电话里祝贺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这个前浪就要被他这个后浪拍在沙滩上了。他只是腼腆地笑着让我不要夸他，他知道自己的水平。

　　小志出书后不久，我就辞了工作，又回到了路上。除了知道写作的人不能一直过僵化的生活之外，我是有点儿不服气，我的粉丝怎么可以比我写得还好，只是因为他过上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有了独特的别致的体验？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了写出好小说，我也甘愿牺牲稳定的生活。

　　但让我意外的是，自此之后，小志再也没有写作过。

　　用小志的话说就是：“我因为自由，而离开学校投奔你，因为你，而打算尝试写作养活自己。为了写好，我听你的话去行走去经历，最后我发现，我爱上了行走，远胜过写作。如今已经出了书，关于写作的所有梦想我便全都实现了，我要用更多的时间去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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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了一个人跟我抢写作这个饭碗，我是喜大于悲的。而且我也是在追求音乐梦想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写作特长。从这一点上说，小志跟我还是一类人。或者说所有特立独行的人，都是在不断尝试中，找到适合自己走一生的路的。

　　遗憾的是小志自此彻底远离了写作，而我在不久之后就彻底告别了在路上的生活，我们能够聊的话题越来越少，有时候隔几个月才聊那么一次。聊的内容庸俗得到后来我们都不想聊了——怎样赚钱，怎样在旅行和写作之外，赚到更多的钱。

　　当然，除了赚钱之外，我们每次聊天的内容，都与西藏和在路上有关，例如他跟朋友一起做起了藏飾文玩的生意，赚了一大笔钱，想邀请我一起做生意，问我去不去拉萨。

　　我说不去。

　　类似他和朋友一起开了家书店，需要一个店长，问我有没有时间去。我说不去。

　　类似他把书店扩建了，一半的面积用来做饭店，问我要不要尝尝他新学的厨艺。

　　我说没有时间。

　　类似他开始做冬虫夏草的生意，赚的钱越来越多了，突然有点儿怀念在成都一起吃炸酱面的生活，问我还有没有素素的联系方式。

　　我说没有。这个是真没有。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想起来我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联系了，他不再邀请我去拉萨，我的生活中也不会因为有他而变得不同。一开始我不愿意接受他的邀请，只是碍于我曾经是他的偶像的这一身份，后来，则是我觉得他有点儿故意在炫耀他过得比我潇洒了。当然更多的原因是我们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圈子，我已经无法适应他说的那种生活方式，他也不理解我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有什么乐趣。

　　我们都做着我们认为对的事情，走着我们认为对的路，或许不去打扰彼此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但我仍旧不愿意相信我们已经这样陌生了，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他发微信，说过几天我打算去拉萨，到时候可以一起喝啤酒弹吉他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了一句：“我在加拿大的贝尔维尔钓鱼，要是我回国时你还在拉萨，确实可以聚一聚。”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没有再回复。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他这么长时间没有来找我，我主动找他时他也没有惊喜，我想这个骨子里和我最像的朋友，可能终于从害怕孤独，过渡到了直面孤独，也许很快，他就可以享受孤独了。或者他已经在享受孤独了。

　　而我，只能默默祝福，祝福他去往更多更远的地方，看到他还在行走，就像在苟且的生活中看到诗和远方。

　　或许我们都一样，总是在弄丢了爱情之后，才明白珍惜爱情。在弄丢了友情之后，才明白有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了，有些人离散了，就再也聚不到一起。山高路远，只能彼此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