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了?你到底走不走呀?在这里做得这么不开心,换个环境应该会好些的。”小妞终于决定七月底走。也就是两个月后。
我说:“也要等大胖批了大妈才会批行政部和财政部那边才能顺利通过呀,要不然要丢下上千块的血汗钱,我可舍不得。”
“我不管你了,反正我七月底一定要走的,我等了大半年才等到这个机会的。”我知道,小妞是对上次被滕总告状的事耿耿于怀。从来没有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在这里只为了一千多块,就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伤心欲绝。钱可以少花点,但要我们吃那么都苦受那些多罪,非把自尊一齐卖掉,我们岂能再毫无怨言不为所动?
这是个得不到尊重的地方,他们看到的都是利益,我们的健康、快乐都算个屁!可这是我下深圳进的第一间厂,我害怕适应新的环境,害怕见到身边全是生生的面孔,害怕再没有人跟我说家里面的话,也害怕找不到工作。
“可我总下不了决心跟大胖抗争到底…”我说,然后看到小妞一脸失望的表情。
81
天气突然间热得不行,坐着躺着都会被蒸出一身汗来。
车间里的空调开始以隔天的频率坏着,然后又以隔三天的频率好着,我们不得不享受一天的空调,忍受三天火炉式的蒸腾。
这让我们都相当郁闷。每次把手伸到头顶的空调出风处,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凉意,依然是汗流浃背,像活在蒸笼上一样。很多人拿起手边扁的能扇出风来的东西,一边扇凉一边做事。
“要请专业人员来修嘛,那些技术员都是做生产的,对空调一窍不通,就是给他们两个月也未必能把空调修好呀!他们做事怎么就那么没有效率呢,就为了省些维修费,让我们天天冒着中暑的危险大汗淋漓地做事,还嫌我们做得慢。你们说他们怎么就这么黑心呢?”这是很多工友提出的意见,只可惜他们不是在厂长面前提,也不是在部长面前提,更不是在大妈小妈大胖面前提,而是在我和王大姐面前提。这是有声的抗议,却是无意义的抗议,因为我和王大姐只是两个跑腿的,并不能做什么。
“我猜空调压根就没坏,是他们为了省电故意不给我们开的。他们不老是在说要省这省那的吗?养空调要最多电了,一天还要开十几个钟头,他们能不心疼吗?可有谁会心疼我们呀?背全湿了,根本就做不了事。还怕我们往板上机上粘手指印、粘汗液了,怎么不问问我们为什什么会往上面留手指印、汗液了呀?”这也是工友们的意见。我做着一名很好的倾听者,让他们尽情诉出心中的不漫,有时还跟他们一起同仇敌忾,大骂厂里黑心、缺德。反不了骂骂出口气总是好的。
忙过端午,金顺又回到当初的轨道,每天加班到十一点,这已经是很仁义的了,至少不用紧张到三更半夜,第二天一大清早又开始累死累活的。中午可以休息一个小时了,我很感谢上天还给我们喘口气的时间。
天气热的时候睡得总是特别沉,况且一个钟头后精疲力尽的我们早已开始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当时间到的时候,当室友的手机闹铃一个接一个响起来的时候,心里就特别痛苦特别纠结:要是不用上班多好呀!
这是仿佛八百年没好好睡过一觉的心情呀。
好不容易爬起来了,看到外面刺眼的光线,整个脑袋似乎又沉下去了,然后眼皮也跟着一起沉,最后是整个身边也处于悬浮状态,摸到厕所小了个便,再摸到水龙头处洗了把脸,最后摸到杯子喝了口醒脑的茶,才一脚轻一脚重地走下宿舍楼。
好几次,我差点在下楼梯的时候摔了,因为眼皮睁不开,一脚就突然踏了空。幸好我及时抓住楼梯的扶手。以后下楼梯就要一阶一级地数了。
从宿舍楼走到厂房,有一段路空空的,连棵小树苗也没有。下午一点我们上班的时候正赶上烈日当空,那个热和那个强光呀,真是活生生地要人命呀!我总是微睁着双眼,头低低地脚踉踉跄跄地朝车间艰难前行。我眼前只模糊地出现着以脚跟为原点到扩散开来的一米的距离内的东西。
突然想起生物课本中讲的小狗摘掉垂体还是什么器官会失去平衡,走路大概和我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我有时就这样有点莫明其妙地乐着,失去平衡的小狗?呵呵。
这样不安分地走路,撞到人是何其正常的事。
“哦,不好意思。”真撞到人了,我依然没抬头,在一米的能见度里,我只能看到他的鞋子。突然觉得这球鞋很眼熟,是在哪里见过了?哦,是王凯的。啊,王凯?我全醒了,抬起头揉揉模糊的睡眼,这个叫王凯的生物就真的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了。此时的他汗流浃背,额前的头发也沾着稀稀疏疏的汗液。
这是个老实憨厚的男人,长得也很一般,可在我眼里,他就是全世界最帅最酷最性感最有男人味的男人,虽然我还不能确切地理解性感和男人味,但我就是这么觉得了。
他没说话,大步迈向车间。我觉得有些难过沮丧,旅游回来到现在,我们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呢。不知道他好不好,开不开心?他是这样低调安分的一个人,我从工友中竟听不到一点他的消息。
可听到了又能怎样?他是别人的。
82
当我再一次跟大胖提起辞工的事的时候,大胖显得很平静:“我已经向主管递交了辞工书,你的事我已经没有决定权了,等下一任拉长来了再说吧。”
我一惊,心里突然有种一屁股坐到地上,四肢拼命垂打坚硬的瓷砖地面,同时哗啦一声开始大哭的冲动。可我这样做了谁来哄我呀?
“做得好好的辞工干嘛呀?”我艰难地说。
“身体不好,承受不了。”大胖第一次收回罗嗦,言简意赅地说。
“那你先批我走,你批了我再走好不好?”我仍不死心。
“还不知道主管会不会批呢,过几天再说吧。”大胖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早上的早会迫不得已取消了,因为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咽喉发炎了吧。
第二天的时候,大胖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了。
“一个钟头后我就要走了,拉上的事就拜托你和王大姐了!”
“主管批你辞工了?”我和王大姐同时睁大双眼。
“没,她批我七天假。”我和王大姐同时松了口气,虽然也感到有些失望,但在此时,拉上无论是员工还是物料,都一团糟,拉不能一日无拉长呀!
“那主管是不是会派个人下来暂时替你的位置?”我问。
“不会,我离开期间,你们两个负责拉上的全部事务。阿绿,你过来,我教你写报表和写加班单,另外还要写任务单,还有这个…”大胖毫不浪费时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开始教我做拉长该做的事了。
“怎么走得这么急呀?”我说。
“你知道我最近不舒服,我从小就有哮喘,已经好久没发作了,这些日子突然发作起来,一整晚都睡不好,昨晚还是四点才勉强睡着的。大概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我想我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好好调理一下。”大胖说得很缓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抽一下全身的劲来供应气管和声带以及微小变化的面部表情。
王大姐默不吭声地走了,她写字不好,简单的几个字都要写上老半天,拉长要做的报表之类的她自然帮不上忙,还不如去拉上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大胖悄悄告诉我,也许她这次不会回来了,回来的话也是二十天以后的事了。我说主管不是才批你一个星期吗?大胖说她坐车来回都要三天了,不可能只在家里待三天的。
“你辞工的事我回来后会安排的。”这是大胖走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只好点点头。
83
本来以为大胖走了之后大妈会开恩让我们拉休养一段时间,毕竟群龙无首一般都会引起内乱,质量和产量都是令人怀疑的问题。可大胖前脚一走,温姐就拉了两千套料下来,我和王大姐还以为她搞错了。
“放心,我不会搞错的,这是大妈早上打电话来说要你们拉下的。”温姐说。
我和王大姐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开始工作了。我点物料,她通知技术员和小妞准备排拉。
这样一忙乎,一早上就过去了。
滕总家的机在我们厂的单已经接近尾数了,他一直催我赶紧帮他清尾,由其是帐,一定要搞得一清二楚。为他这笔帐,我跟大胖都头痛欲绝。因为他家的机坏料实在是太多了,我退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退完。有一大批是返工时换下来的,堆了半个物料房,我整理了足足两个星期,差点没疯掉。还有的就是生产时的工艺坏料,也是大妈不肯签名滕总不肯签名大伙都怕吃亏的。
滕总隔天来一次,我总把料准备好等他签名。他爱逗我玩,说我太傻太老实,不适合做物料员,只有被欺负的分。记得有一次我没时间就把好的坏的料都混在一起,只等着滕总签了名,就可以顺利退掉了。
藤总知道后很生气:“别以为可以忽悠我,我是做什么出生的?骗谁也别想骗我。”
于是我只好把料拿回去慢慢地做好分类,这足足花掉我一个多小时的宝贵时间。再拿去的时候滕总就笑着签了大名。我知道,滕总也是好人,他在无形中总教会我很多的东西,而不单纯是个傻大个客户而已。我也因此特别敬重他,打那以后从不骗他,并很卖力地帮他清机。
在大胖回家养病的日子里,我和王大姐忙得一塌糊涂,不过,一切又还算顺利,拉上的人都听我的话,我要做什么他们都出其地配合,早上不用再开早会,在打铃前他们都会乖乖地坐回自己的工位,自觉地戴上静电环或手指套或手套,上班的时候努力做事,看到领导来了就紧闭着嘴巴。
王大姐简直是从上班忙到下班,一会儿跑拉头,看到哪里堆着机子了,就帮忙清掉。看到哪里需要什么物料了,回头立马给你拿来。一会儿又跑上四楼领很多要用的工具,然后跑下来发给我们。一会又要跑去拉尾,看看每小时的产量。
“呵呵,每小时两百多台呀,比大胖在的时候产量还高!”王大姐乐呵呵地说。
我坐在大胖的位置写报表。写完跑回我的位置写退料报表。然后是整理坏料。
现在每天都要点两千多套的料,我连停下来和工友多说一句话的时间也没有。拉上的人看在眼里,总是默默地做好自已事,竟然一次都没有给我们添麻烦。
“阿绿,想跟你说一件事…”一个焊摄像头的大姐有一天突然吞吞吐吐地说道。
“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我又不骂你!”我说。
“阿绿,其实那一次的摄像头没少,是我打开盖子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一个,我最近在桌底下找到的…”她怯怯地说。
“啊,找到就好,不过我已经给自己开了张罚款单,然后去重新领了一个。小事啦,才五块钱…”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对这桩我上任第十天的冤案,是一直耿耿于怀的,只是几个月后的今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开心的事要专心记起,不开心的就该早早忘记的。
“对不起,我一直不敢说…”她说完,脸愧疚地刷一下全红了。
“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咱不要提了,你以后专心把事做好就行了。”说完,我笑了一下,拿着她找回的摄像头忙去了。
84
大胖走后的第十天,发了个信息给我:“拉上一切可好?”我回她:“在家专心养病,好好玩,拉上很好,不用太挂念!”
说真的,这十天以来,王大姐、我还有一整拉的人,过得都很开心,没有大胖在耳边唠叨,做错了一点事也不用怕挨骂,也不用开早会,听她说那些动辄就要罚款的令人极其反感的话。小妈倒是经常来拉上看产量,一看不仅没落后,还超产了,就不动声色地走了。这说明,这是个奖不分明,罚倒要追究到底的厂。
我跟王大姐商量:“我们是不是必须做点什么成绩出来给大胖看呀,不然她一天到晚以为我们都是白吃饭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做事。”
“嗯。但是要做什么事来证明呢?”王大姐认真地看着我。
“我们把滕总家的机全部清完,然后把物料房那半房子的料想方设法退掉,大胖回来肯定对我们刮目相看。”我提议道。
“可这些我又帮不了你…”王大姐沮丧地说。
“谁说你帮不了我?我一心一意去搞那个事,拉上的大小事您可得全部看着点,产量不能下去了,必定要保持着。一有问题马上找技术员和小妞,找大妈也行。我这几天除了搞拉上的物料,剩下的一点时间就要在这上面抓紧了…”
“好的,我全听你的。”王大姐露出一副特别可爱的样子,然后就跑去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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