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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们凌晨三点下的班。滕总家的货果然不是一般地难做,而是超级难做。
我们的几个修理那里堆机如山,什么问题的坏机都有。
说起滕总的这个手机就来火。它的功能是多,外观也够时尚够气派,超大的手写屏幕,新颖独特的水晶按键,炫丽的跑马灯,它最难得的是在手机的后面还有个小蓝屏,能在你按任意键的时候亮起,出现时间、日期等,播放音乐的时候还会在后面显现歌词,非常漂亮。这是双屏结构的手机,不只是哪款名机的山寨版。
我非常痛恨后面的小蓝屏,它有百分之五十会导致四面的灯不亮,还有百分之四十是自己本身因为安装上的缺陷而不亮。还有百分之十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就是说,拉上本来下了一千套的料,组装起来以后,却有九百台是因为灯不亮要修的,还有那一百台也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送往修理部。
我们终于知道滕总之前去的那个工厂的苦衷了。百分百的坏机,每台好机都是靠修出来的。普通修理一天到晚不停地修,只能修两百台。高级修理可以修两百五。我们拉只有两个普通修理,最多只能修四百台。然而,这些手机显然不是修出来的,而是经过再三的折腾才勉强出炉的。一出来我们就要像保护玻璃一样保护着,生怕多动一下那个灯又灭了,又要抱回去给重新修。
作为助拉,我跑得比谁都要勤快。彩灯和小蓝屏去仓库换了几百个,这在金顺是史无前例的,吓得仓库的人大叫:“有那么多的吗?”
我说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手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忙到二十三点的时候,我们才出了两百台手机。小妈穿着过长的工鞋,耷拉耷拉地在拉上跑来跑去,这里教一下那里教一下。最后干脆也坐下来,和两个修理一同埋进坏机海中,像打仗般激烈地与时间搏斗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多了十台机。
大胖坐在拉上,头也没来得及抬:“你们要快点,不然真要搞通宵了!”
王大姐倒总是乐得清闲,每隔十分钟去包装处看一下数量:“已经两百五了…”
0点过了之后,很多员工都开始抱怨了。这个死胖子,这个死烂手机,害死人了…
平均一台手机要修三遍以上,拉上的人拿着手机跑来跑去。我的坏料一天之内堆积如山,看着就一个头两个大。滕总倒是不慢不急的样子,坐在拉尾和QC们聊天。
在所有人当中,拉尾的QC是最闲的,他们正望眼欲穿,却看不到几台手机的影子…
一点了。
两点了。
两点半。
“两百九了…”
两点五十。
“两百九十八了…”
三点敲响。
“快快快,还差一台了…”
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了。竟然三点了。明天七点又要起来上班了。回去还要冲凉洗衣服。
滕总笑得合不拢嘴:“大家今天晚上辛苦了,明天继续呀…”
小妈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大概也累得说不出话了吧。大胖终于松了口气,到底是个要强的人,也是要证明自己的能力的。
走出车间的时候,四面黑而无声。连虫子都睡了。而我们才下班。
我想象着滕总抱着三百台手机兴奋不已的样子。一两个小时之后,这些手机就要流到各大热卖场,在各大手机专柜进行销售,它的外型很靓很酷,可内在好不好,怕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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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忙碌一直持续到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明天是端午节了,今晚却还要通宵加班,这大概就叫黎明前的冲刺吧。又是滕总家的机。他的节奏和变化总比别人快,以我们的反应,可谓望尘莫及呀!
大妈又答应他在二十四小时内给他出五百台新款的炒股手机。这种手机很特别,除了打电话发信息就只有炒股的功能了。据说这台炒股王相当厉害,在市场上非常抢手,又不知是哪款知名手机的山寨版了。
白天摸索了八个小时,一千块板下了五百块,可拉尾的人还是连手机是啥样也不知道。全部技术员、老大、主管,甚至部长都跑来看究竟了,然而这款炒股王就是比难产的产妇还要难产。
早上的时候,有人反应仓库发错手机按键了,说颜色配不上。在他们的催促下,我拿着按键跑到仓库去换了。仓库也以为自己弄错了,就给我换了。谁料下到五百台成品机的时候,滕总去四楼找了部长,部下去找了大妈,大妈找了小妈,小妈找了我,顺藤摸瓜,终于知道起因是我自作主张,擅自把仓库配对色的按键给换了,导致五百多台手机配错了按键。
小妈苍白的脸冒着大火:“是谁叫你去换的?”
我小声回答:“我也忘记是谁叫的了。”
“谁说颜色配错了?”
“很多人都说…”
“怎么不去问一下拉长呢?”
“当时的情况有些乱,我也一时失去了理性…”
“你说这可怎么办了?滕总都投诉到上面去了,看你们今天怎么出五百台机,要是明天出不了,我们都要挨骂。”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谁叫自己理亏呢?
我被训出来之后,看到小妞背对着我,站在办公桌前全身抽搐着。我不解地走过去,正面看着她。被反复擦过而显得通红、失水过多而浮肿起来的双眼,额头上还晃着被泪水抹湿而凌乱散落的几小撮头发。她用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类似疏通管道但却未能顺利疏通的声响,沿着鼻沟而下的,是两行不自禁流下来的鼻涕水。发现我突然出现的时候,慌忙把泪水用长袖工衣一抹而过。
“发生什么事啦?”我看着平时都一副小大人样的她着急地问。
“还不是姓滕的,他发现问题第一时间就找了部长,部长第一时间找了我们主管,我们主管第一时间找了我。你知道她说的话多过分吗?是真正的,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做为IPQC,拉上的物料每次出了问题都是怪我,何况这次出了这么桩大事…”
我半笑半忧地说“我们小妈还不是找我了,等她说也说过,骂也骂够,就会放你走了,千万别跟她顶嘴…不过,小妈也没怎么说我,赶紧调人过来帮忙返工了。”
“有时想想,自己还真能忍,受了这么多气,居然能这样一声不吭地。不过,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就不会对金顺有任何留恋了。我决定七月底辞工,八月就离开这里。”
我看着瘦得颧骨分明的她,不知该说什么。又是个在外打工多年的可怜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多久,总之活过一天算一天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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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大妈及时挽回大局,叫人赶忙把按键又换了回来,下午结束前,包装处终于面世了十台炒股王。滕总乐呵呵地看着组装好的手机。
我巡拉的时候理都不理他。这种卑鄙小人!
“阿绿,怎么啦?生我气啦?我也是形势所迫呀,我明早前一定要赶出五百台机子,不然老板那边就没法交待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火:“你不会先跟我说呀?偏要到惊动部长那里。小妞可被你害惨了…”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了,阿绿你帮我把料管好,平平安安下完这一千套,我感激不尽呀…”
油嘴滑舌的。不过我可不吃他这套,转身去收坏料了。
滕总这批机比上批还要难做,这就注定比上一次更难产了。无论是修理还是外观修理,都忙得晕头转向。
一般人十点多就下班了,而我们只能在0点前出去买个宵夜吃。下班前小妈跑来问我有多少坏料。我说很多很多。小妈叫我在拉上点一下,大概有多少坏料,再去仓库多借点。
我当时工作并不是很认真,精神有些恍惚,好多天了都忙得晕头转向,每天都绷着神经过日子,又累又困的,所以便没特别注意她的话。料借得不多,也不是很齐全。我是这样计算的:拉上总共有一千台机,只出五百台的话,就算有一半甚至更多的坏料,都应该不会影响生产的。谁料,机下去之后,几乎全是坏的,全都堆在两个见头发却不见脸的修理当中。那时是凌晨两点,仓库早在凌点下班了。
我和王大姐商量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去跟大胖说了。大胖一声不吭,表情凝重,让我特别不安和惭愧。都怪我做事不认真。眼看才出了三百台机,坏的实在是太多了,剩下的都等着换零件。
我们都沉默不语了。
“阿绿你去跟主管说吧,料都是你管的…”大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了让我害怕听到的话。
“可我不敢说…”我小声说。
“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呀,马上就三点半了,出不了货麻烦更大。”王大姐也急了。
“可是,我不敢…”我低着头说。
“做我的助拉就这点胆子呀?这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大胖因为突然提高音调,声腺显然有些吃不消了,没说完就开始咳起来。
最近因为突然忙起来了,拉上的人很多都适应不过来,总有人要请假休息的情况。大胖为此头痛不已,从别拉是很难借到人的,尤其是什么都会的熟手。生手要花时间教,等教完了,也就下班了。所以就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而且大胖这些天咳得很厉害,已经不能突然提高几个分贝地跟你说话了,只能一直保持着平音,声小而不清晰。声一小一不清晰我们就听不清楚,她就不得不卖力地咳上一阵,等声腺清晰些了再跟我们说话。这么胖的人平时又不注意身体肯定是不行的,总给人一种豆腐渣工程的感觉,看起来没问题,实际上一触即碎。
“大姐,我跟你去吧…”我说。
王大姐有些犹豫,然后笑着说:“其实我也害怕。”
“怎么啦?赶紧下机呀?都坐这发什么愣呀?”滕总这时走过来,看着神色凝重的我们。
大胖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要是出不了五百台机怎么办?”
“无论如何,你们必须给我出够数量。没有如果,是一定要!怎么?出什么问题了?可不要吓我呀,我跟公司那边可都说好了,他们一大清早都等着我的货呢…”滕总越说越激动,嗓门一个劲地往上提,吓得我们都不敢吭声了。
“你们说呀?有什么问题不成?”滕总势必刨根问底,不然就没法再做别的事了的样子。
我吞吞吐吐地说:“坏料太多,没好的了…”
“那找仓库要去呀!赶紧呀!”滕总是真的急了。
“仓库的人早下班了,估计这会儿都在家里睡着了…”
“我早说了嘛,你们就是不急。我不管,明早前,五百台机子,你们必须得给我出!一台也不能少!”滕总坚决的说。
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知如何是好。
“阿绿,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好助拉,你连数都搞不清楚。要我是老板,早把你炒掉了…”
我心里本来就难受,被他一说,就更难受了,眼泪突然就唰唰地掉下来了。
“我说的是实话。”滕总加了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做得很差劲,不过我已经在努力了。”我哭着说。
“我要的不是努力,是一定要做到!”滕总说完转身走了,留下呆呆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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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钟之后小妈火速赶到:“没好料了吗?”
大胖点点头。
“我早跟你们说了,要什么料就多借点,重点就是要把机子给做出来。这下可好,还差两百台机呢,怎么给人家出呀?”小妈抛下这段话也气冲冲地走了,我们呆着不知所措。结果是小妈顶着被程青老公骂的危险,在半夜三点半那个时间拨通了他的手机,只是为了拿到他们仓库某一个仓管的电话号码,然后叫一个人回仓库开门给我们拿料。
我看到小妈打电话时的痛苦表情。扰人清梦是最大的罪过,做这种事势必要挨骂的。可见小妈得忍受多少委屈呀?
后来我们出了四百九十五台机,是滕总一看到天亮了就急着要走,说是不能让五台机子影响大局了。
我们精疲力尽地走出车间,正看到滕总卖力地往车上装货。
“同志们,辛苦了哦!”滕总拉上车门,最后笑着对我们说。
我们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只想赶紧回去好好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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