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年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在这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的地方,我承受的,远比旁人多得多。回到家那一刻,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一直看着老妈温暖而久违的笑。
“变白了呀,呵呵。”这是老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只能笑,还是没办法发音。白银跑过来帮我提东西。这家伙已经比我高出一个个头了,一米七二,我很喜欢的一个高度。我曾一度想,我的男朋友是否会有这个高度?王凯?对,他也是一米七二,不过我们有缘无份。
在家的半个月里,天气骤变,冷得不想出门半步,于是一天到晚窝在床上看电视,吃自己乱七八糟买回来的一大堆零食。这些东西在平常是不会吃的,舍不得吃。但大过年的,也是年头去年尾回来,怪不容易的,回家总要大包小包一回的。
这年,我们一共还了人家五万块,三百六十五天的辛苦总算没白费的。
元宵节没过,我又急忙忙地下深圳了。
过年时我去白紫家,她的小女儿我看过,臃肿的小脸,似乎一直很不满自己的出生。
“还是女的呢,怎么办才好呀?”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转过头去,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怕是还没安慰我自己就先哭了。白紫嫁在山沟沟里,想买个菜都不容易,交通很不方便,我爸去过一次就怕了。村里村外的年轻人长年在外打工,姐夫因为是独苗的缘故,要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少。况且姐夫一直想要做出自己的事业,希望能在市里开一间很大的杂货铺或者超市,可因为种种困难和不便,只能在山沟沟里勉强开了个小杂货铺,卖着生活用品,还搬回三台二手电脑,供沟里的小孩娱乐之用。
白紫的小杂货铺长年销量最好的就是那种一毛钱一条的辣条,无论是一脸鼻涕渣的会说话不会说话的小屁孩,还是已经上小学中学,甚至是中老年妇女,都很喜欢这些又廉价又刺激的小零食,他们经常津津有味并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并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头。
当时我坐在白紫小店里的小凳上,看着一个屁颠屁颠的鼻涕虫拿着两毛又旧又烂的钱,奶声奶气地对白紫说我要一条辣条。白紫递过去一条粘满辣椒仔的“红条”,顺手接过两毛钱,去抽屉拿一毛钱找给鼻涕虫。她当时背着熟睡熟睡的小女儿,也是屁颠屁颠的样子。
想想这个从学前班到初中一直和自己念同一个班级的人,如今怎么就变成两个孩子的妈了?时间真是太神奇的改造者了!
当我正想得出神的时候,突然发觉有很多目光此时正天真无邪地看着我,这令我也怀疑自己是外星人呢还是比他们多长了只手或者多长了只脚?我穿得不算时尚漂亮,但在这个进步缓慢不知还要多少年才全部走得出小康的山沟沟里,我是时尚的前沿,是流行的代表,是他们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明星”。这群孩子从我坐下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停止对我的目不转睛,那样的天真,又那样地缅碘,让我有些不自然。
其实我只是活在大城市最底层的农民工,一个靠大量出卖劳动力赚取微薄工资的平凡人。我不是他们眼中的偶像,我不要他们学我,也不要他们羡慕我。
我不明白紫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姐夫,而且爱得那么义无反顾。但我知道,那就是她要走的路,就像我选择放弃继续读书一样,那都是我们选择的路。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再回头了,只能一直地走下去。即便它充满荆棘,让你一次次地绝望。但走过去之后,也就过了。
51
再次回归上班打卡下班打卡的生活。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被调到三楼去了。因为忙的缘故,三楼又要新开拉了。去年年底的时候就开了两条拉,现在是在两条的基础上再增加两条。可见,金顺的优势就是在别人没事做的时候依然做死你,金融风暴?影响不到这里!
我被调下来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因为我是拉上的主干,精英,说到调人,哪个拉长不是留着好的送走不好的?
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小女人是留着喜欢的拍她马屁的,送走不喜欢的不会讨人开心的。
那天我看着一起生活了大半年的工友,热泪盈眶。我心里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被调走的人是我?是我自己做得不够好,活该!我这样想着,心里就没那么难过了。
再次坐回刚进厂的位置,心潮澎湃。王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移动着的身体,直到我安定在他隔壁拉的某一个位置为止。我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是走了,明明不再想了,然而冥冥中似乎却不肯放过我,现实是何等的残忍!
主管是一个星期后才回来的,当得知我被调下三楼后立刻来找我谈话。
“不是你做得不好,你在我眼里是最勤快最努力的女孩子。”主管和蔼可亲地说。
这些我都知道,她怕我想不开。她一直试图着做得面面俱到,尤其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女孩子,特别疼爱。去年年底的优秀员工评选,明明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以一票之差赢了我,最后的优秀员工竟然是我!还有吃年终饭的抽奖活动,以我的运气,根本拿不到最后那个所谓的安慰奖,而她却把我的名字列进去了… 可是党英不喜欢我,她从我去打球那刻起就不喜欢我了,把我调走的第二天,南海也被调去生产部,跟着程青学东西了。
“三楼也挺好玩,我会很快适应的。”我笑着说。
主管这才放心得点点头:“那就好。有机会我会把你升上去的,我的得力手下怎么能一直在这里受委屈?”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主管就把我叫去了:“现在生产部有个助拉的位置空着,你有没有兴趣试一下?”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生产部?”
“对,生产部!”
“可我对生产部的东西一无所知…”
“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我转过头,看到生产部新拉长的面孔。小眼睛,大面孔,小嘴巴,一米六八的高度,一身的横肉,走起路来全身都会异常活跃的样子…
“要不要做?”主管殷切的眼神。
“我也是刚升上来的,一条拉都是新招进厂的,不懂的就互相学习互相关照…”
“是呀,做助拉可以让你学到很多东西的。”
“我们要给自己信心…”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前后夹攻,让我有种错觉,好像他们就是逼良为倡的两个恶棍,一心要把我逼死的样子。
我全身冒汗,不知如何是好。早就听说过这个厂的助拉不好当,工资几乎和员工的一样,平时又是拉长的跑腿,累死累活的,可功劳从来都是归拉长的。有时候物料就这么莫明其妙地不见了,却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要自己掏腰包…
“我,我…”我脑子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做还是不做呢?这么恐怖的职位呢?
“其实这个助拉也不难做,只要把自己的物料管理好就行了…”胖拉长说。
“我可不可以试一下?”我轻声地问道。
“做就做不做就不做,没有试的,这个一做就不能回头了,要一直地做下去…”主管很严肃地对我说,双眼还是充满期盼。
“嗯。”我不知怎的,就从喉咙里发出这么个该死的音。
我对QC的这个工位恨得咬牙切齿,又烦又不好做,从上班到下班,要不停地做事,一不小心,就要返工,又要挨骂。而且我觉得这份差事我已经做得很厌恶了,如果不换一个来做的话,很容易得躁动症。反正怎样都是死,以怎样的方式去死就不用计较太多了。
主管和胖拉长眉开眼笑,立刻要给我办转部门手续,生怕迟了一秒我都会后悔。
我把QC的红衣服脱了,换上了生产部的蓝衣服。认识我的人见到我都以一副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转部门了呀?”
52
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伙说有鬼的事,你不能毫不怀疑就说它没鬼,因为它确实有鬼。我跳进了主管一手设计的圈套,并做起了表面风光其实不然的生产部助拉。
“这个是马达,这个是喇叭,这个是摄像头,这个是咪头…”刚开始的时候大胖(拉上的人背地里都这么叫她。)很耐心地教我。可我发觉,无论什么,她只会教一遍。仿佛惜字如金。我记性不好,老是忘记,于是跑去问她,当然她会很耐心地教我第二遍。然而到第三遍,她就会斜着眼睛看我,满脸怀疑的神情让我特别忐忑不安。
“真是笨,这个都不会!”她吐出来的气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我听了很不爽,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我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没教养,更没有勇气。于是我选择择沉默。
后来我才知道,大胖之所以选择我做她的助手,不仅因为我的老实勤快远见闻名,还因为我和仓库的物料员温姐很熟,这样以后做什么事都方便很多,也就是走后门。我很鄙视她这点,不过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她也该知道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吧?
做助拉之后,我认识了很多在金顺一年多时间里虽然天天见面却不认识或者连见都没见过的人。知道生产部有“大妈”、“小妈”两个主管;知道金顺的仓库在五楼,并且程青的老公就是仓库的主管,一个足足比程芳矮大半个头的长相滑稽的老男人;知道大胖是QC主管的亲戚,她的青云直上据说主管在背后帮了一把;知道我们拉还有另外一个助拉,大伙都叫她王大姐;知道我们拉的IPQC是小妞,一个挺可爱、皮肤很好、大眼睛的比我小一岁的广东姑娘…
所以我突然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很多,管一条拉的物料,没我哪里行?这是我刚升上去时的心情,完全被轻飘飘的虚荣心占据了。
53
第一天,学得很吃力,想想,我对手机所有的物料都毫无概念,从头学起,何等艰难?新开的拉事物又多,大胖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有时间教我。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感觉生硬的东西比抽象的古诗文更难记,何况是一次性的东西?面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料,我也晕头转向地。
第二天温姐拉料下来给我,大胖在旁边看着。我每做一样她就指出哪里哪里不对,反正我做的全部都不对就是了。
“这是主板,最重要了,要一块块地点,一定要点清楚…你这样点不对…一定要搞清楚…”
“这个摄像头也很重要,要一个个看清楚,一个也不能少…你说你这样能点清楚吗?应该这样…不对,真是笨…”
“这个料不是很重要,大概点一下就行,你这样点就是点到太阳下山也点不完呀…应该这样…唉,怎么就这么笨呢…”
大胖在一旁一边“教”我点物料一边数落什么。温姐斜着眼睛看着她。我手忙脚乱地点着料,然后感觉鼻子排山倒海地一阵阵难受。
“小孩子刚刚开始做不懂嘛,也用不着这样骂人吧?”温姐一脸的不爽。
“这不是在教嘛,哪里敢骂呀!”大胖突然才记起温姐还在,尴尬地怪自己刚刚“教”得太投入了。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温姐。这是我做助拉的第二天,大胖也“教”了我一整天。在这一整天里,我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地,随时准备挨骂,又随时待命。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大胖都不会亲躬,而是充分利用我和王大姐。
王大姐是金顺的老员工了,至于老到什么程度,大概只有金顺知道了。王大姐也长着一双小眼睛,一笑就看不到眼睛的小眼睛。她从耳环、项链到手镯,全都是金的,活脱脱一个黄金模特。全厂肯定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有特色的人了,只要她从你眼前一晃过去:黄金,黄金,黄金啊!能不让人印象深刻嘛!
王大姐总是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来受这个罪呢,我一把年纪了还说不要紧,她说的都当是放屁。可你怎么受得了她呀!”
我想说,我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呀,可事以致此,我还有后路退吗?除非辞工。可我在这个地方无亲无顾的,又是刚过年上来,辞工去哪里呢?所以我要继续干下去。
小妞没事就在拉上转,我不懂的就去问她。小妞的嗓门特大,是那种“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人物,说话心直口快,一派明净的天真,总会逗乐很多人。
我对小妞说我才做到第三天就做恶梦了,一整晚都没睡好。
那天是我不好,去仓库拉料的时候少拉了一箱,结果找了半天找不到,去仓库的时候那里正好多一箱。
“这次算你走运,如果仓库不肯承认,那你就等着签罚款单吧!一箱的物料可不是闹着玩的…”大胖的小眼瞪着我的小眼,整整“教”了我半个小时。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完了之后就直奔厕所了。眼泪不能掉下来,不能让人家看笑话了。要忍。忍不住就躲起来吧。
小妞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温姐得知我的窘迫,一再劝我不要想太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下次做好就行。我点点头。
第四天我退坏料的时间单据写得一塌糊涂,整个手机的配件从里到外要分四个仓库收料和退料,我一时搞糊涂了,就写得乱七八糟的,结果几个负责退料的人纷纷投诉我,仓库也拒绝收我的坏料。我再一次陷入窘状。王大姐说她写不了字数也搞不清楚,所以帮不了我。大胖因为也是新官上任,教过一两回之后所有事就叫我自行解决了。听说无论哪条拉,新上任的助拉都有人手把手教的,至少可以学一个星期。而我们拉特殊情况,是新开的拉,厂里又实在抽不出多余的助拉来教我。以至我只能靠自己一边摔跤一边爬起来了。
晚上继续白天的恶梦。仿佛我的世界闯进一恶魔,把原有的平静都搅得一团乱,不再有红花、绿树,只有枯枝败叶、腐朽不堪的细菌,眼看着它们一点点吞食着我的世界。
第五天的时候我然已憔悴很多,把宿舍的人都吓坏了。
林伶说:“早跟你说过,在金顺最做不得的就是助拉,吃力不讨好,压力大,又要挨骂!”
农志神说:“知道为什么叫你去做吗?因为你傻呀,做助拉的都是宁愿不要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想待着受罪的…”
周离说:“就知道那个主管心肠不好,尽害人。阿绿,要不你早点跟她说你不做了,问她让你回来做QC行不?”
我说:“不行呀,她跟我说了,这个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了。”
周离说:“那不是明摆着要逼死你吗?”
我说:“我还受得了,再忍忍吧。”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