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主管安定车间局势之后便找两人训话去了。
张小婵回来时毫无被训的迹象,倒像是去聊天了。而程青则涕泪涟涟,止都止不住的抽搐,比一头失败的斗兽还狼狈。
“看她哭的。”张小婵站在我们几个QC当中,装作巡拉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是有什么要说的。
“怎么啦?”我旁边一个女孩子顺势跳进张小婵设的圈套。
“她昨晚跟她老公吵架了,听说还打起来了。因为她老公和他上面的女孩子聊天,正巧被她抓到了,回家就闹了一场…”张小婵边给我们解释边用双眼瞅着四周,这是在防主管防程青的眼腺,更是防程青。
“她只生了个女儿,婆婆对她不好,老公又使唤她,两母子在这方面非常统一战线,她哪有什么地位呀。所以来到厂里就拿我们出气,真是神经病…”张小婵越说越激动,口不积德地骂起来。
也难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女人又何必为难女人呀?而我一直认为,这样的女人只要不发疯,还是非常可爱的。她会坐在我们中间,聊天开玩笑。
记得有一次听她说她女儿很可爱,我就半开玩笑地说:“下午把你女儿的相片拿过来给我看看呀。”
想不到她下午果真拿来了。她把相片藏在工衣下,像个孩子一样极其缅碘地跑到我身边,我被她的童真所感动,原来肿肿的小眼睛也有可爱的时候。
“怎么样?像不像我呀?”她高兴的问我。
“好可爱呀,鼻子和嘴巴都很像你呢!”我随便应了她一句。
“真的呀?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她的眼睛就像她爸爸的。”她很幸福地笑了。
我看着这个有些不幸的女人,简直不忍打扰她短暂的幸福。
“她是山东的,他老公是江西的,为了爱的人,她都几乎和娘家断绝关系了。想想一个女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连话都不会说,老公婆婆对自己又不好,多凄凉呀…”突然想起之前同事们说的话。我看着窗外,把右手放在心口上,发誓,我以后不会跟外面的男人有超越好朋友的来往。绝对不会。我要嫁家里的人,我是要常跑娘家的,我爱我的家乡,还有我的父母姐弟。
39
八月底的时候厂里招了一大批中专大专技校生,一幢九层的男女共住的宿舍楼顿时被填得满满当当了。一楼是饭堂,二三楼是男生宿舍,四楼以上就是女孩子的地盘了。当时我们宿舍被列入“人已满”的名单,所以没有任何女学生被穿插进来。
“这些女生可开放了,听说来的第一天晚上,有个宿舍的三四个学生就赤裸裸地在自家小阳台上毫不忌讳地冲凉。冲完了就穿着三点在里面吃东西聊天。我朋友去那个宿舍找朋友拿东西,当时开门的女孩子居然没穿衣服…我朋友可吓坏了。我们哪有这么开放呀,换个衣服还要进浴室里换呢…”林伶一下班就对我们说起那群学生。
“好多女孩子穿的衣服都好好看,就像个娇小姐似的,进厂做我们这种粗活受得了吗?”周离也加入到谈论行列来。
自从向阳搬出去住之后,我们就很少碰面了。杨豆离开后,宿舍还是有点阴气,即便在有太阳宿舍都不会缺少光照的日子,那股阴气依然无法驱除。
不久之后又搬进来两个女孩子,因为是上两班倒的,并且似乎和我们话不投机的样子,就很少说话了。
“人家毕竟是比我们多读了几年书,懂得多,又见得世面,最主要的是,做学生本来就很舒服…”我发表我的意见。
“可也太开放了,假如搬到我们宿舍我可受不了…”农志神说。
这批学生的到来确实成了厂里的一道亮点。初来社会的他们对生活充满热情,一副要干点什么的样子。加上刚读书出来的人都会有种错误的理解,以为出了学校就彻底自由了,再也不用每天六点钟起床做早操吃早饭然后一节接一节课地上,直到晚上十点才下自修。每个星期才放一两天假,每年才放两次大假。出来最爽就是不用伸手向家里要钱,一个人赚钱就全家饿不死了…
想到这些,这群学生能不欢呼雀跃活泼乱跳吗?然而进来的第三天,他们就变得垂头丧气疲惫不堪了。
我们是早上七点半起床,匆匆洗漱完毕,啃完硬面包就上车间打卡,八点准确上班。中午十一点半下班。忙的时候半个钟的吃饭时间,吃完就上车间打卡继续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吃完饭六点半准确上车间打卡开始加班。二十三点三十分下班。最后冲凉睡觉。第二天七点多起床继续上班打卡下班打卡。
南海是最具典型的一例。她进来的时候莫明其妙就被套上QC的工衣,然后就跟着我学习如何检测手机功能了。
我示范了一遍,叫她跟着做。
这是个黑得很好看的女孩子,总喜欢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到可以看见她眼睛里面积极其辽阔的一大片眼白。这让我想起旧版
包公在审问罪犯时大公无私严肃认真的表情,真是惟妙惟肖。
“懂了吗?”我问她。
“嗯。”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依然睁得很大,在我教她的时间里,我竟然没看她眨过一次眼睛,真是天真可爱的孩子。
后来她就一声不吭地反复练习我教她的东西。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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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期间,我通过她的表情试图揣摩她的所感所想。可她一直低着头,我很难看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凸出的眼珠子,还是很少眨眼睛。
在我考完高考后,天天有录取通知书寄到村大队那里。我妈每天顶着太阳骑着自行车去拿。什么样的技校都有,除了闪闪发亮的通知书,还附有助学金多少千的通知单。有一年制中专,三年制大专,二加三制大专,还有一加二制大专,种类繁多,令我老妈眼花缭乱。
“阿绿,今天又收到一大堆录取通知书。”我妈每天都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顶着太阳去帮我拿录取通知书。所以那个七月,听到最多的就是我妈的这句话了。可最后翻遍了所有的录取信,都找不到我想要的那封,好像瞑瞑中被戏弄一样。在七月底苦苦盼来的,却是一张大专院校的通知单。
我妈对那些杂七杂八的录取信却面露喜色:“阿绿,这都有好几斤呢,能卖一两块了,呵呵。”
我做晕倒状。
我想这些技校生当初肯定是收到了这种录取通知书,在初中或高中毕业,没办法继续升学的情况下,绝望的他们只好把希望投与这些学校。什么有多少助学金呀,又有多少奖学金呀,毕业后100%分配工作呀,全是狗屁,需知羊毛出在羊身上,奖学金、助学金越高,学费以及杂七杂八的费用就越多。毕业是有工作分配,说穿了就是随便找个工厂,签下合同,等毕业后就进厂安排工作。然而,像我们,什么也没读什么也没学的,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厂,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拿着和他们一样的工资。最后学生们才大呼上当,可为时已晚矣。数年光阴已虚度,大堆大堆钞票已进入贼人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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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起初都用相当惊羡的眼光看他们:是学生耶!肯定很有本事!
后来的事令我们大跌眼镜:教那群学生学东西比教一个初进厂的小学初中生更费劲。一般进厂的人教两三遍,再给一点点时间消化就行了。可很多学生教了很多遍之后,依然是一副表情天真的样子,那表情是相当的欠揍。好像在说,太难了,书本上的东西还没那么难呢,考试也没那么复杂…然后看着我们:我还是不明白,你能不能再多教一遍呀…
我们集体晕倒!
有的学生则选择不动声色,一副全懂的样子,可最后还是做错了。
“真怀疑这批技校生的智商。”韦乐在帽沿底下小声嘀咕。
我表示赞同。因为我发觉南海是属于后一种人。在她练习了一下午之后,张小婵就让她坐拉了。结果第二天,一早上出了五百台手机,就返了五次工。我们QC的脸都丢尽了。这是史无前例的,产品返工率100%,这不吓死客户才怪,以后谁还愿意把产品交给我们做?
生产部、品质部、工程部的主管都围过来看究竟。最后得出结论:不是产品本身的问题,是这黑不溜秋的大眼睛的问题。
主管们走后,南海就被撤下流水线一线,转到二线去了。
二线相当于篮球赛中的候补人员,甚至远远比不上候补人员。篮球比赛中,主将受伤被迫换人的事也不是没有,可二线就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是安全在垒的,想要翻身成为一名合格的一线工人,还是脚踏实地地好一些。关于二线:就是她检查过的产品我们必须再检查一遍,我们检查过的产品,给她检查着玩。这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南海从第二天就变得垂头丧气郁郁寡欢了。一张本来就黑的脸,因为书写上不开心的隐形条幅,显得更加黑了。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碰到她正提着一大袋桔子。
我说:“不吃饭呀?”
她苦笑:“来这里两天了,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勉强吃些水果。”
水土不服很正常,我当初还不是熬了一个多月才适应过来的,那种日子呀,简直生不如死呀!我把我的经历告诉她,叫她看开些。她一脸感激的表情,死活要往我手上塞桔子,而已直到我双手放不下为止。最后感动的反而是我了。太热情了。
后来一想,她这手段太高明了,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讨好了我。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南海的大眼睛再也睁不大了,而是一副病入高肓的样子,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韦乐依然脸红到脖子根的模样,睁着大眼睛异常可爱地注意着这个女孩子的一举一动,仿佛想捕捉到她突然倒下的瞬间。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
记得有一个晚上加班加到0点,连同韦乐在内的三名QC因为被QA抽到坏机的缘故,不仅要返工,还挨主管的骂了。韦乐感到非常郁闷,他偷懒就算了,最后把关的人怎么也可以偷工减料呢?
“每天晚上加班都加那么晚,真是累死人了。这也就算了,还要挨骂,真是没天理呀。”韦乐一生起气脸蛋就更红了。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骂他活该。
“什么嘛,难道你就不累呀?一上班就不停地做,一直到下班为止。中午又不让人休息,这不是想要人命吗?厂里给我多少工资呀,竟然要我付出百分之百的劳动力?”韦乐越说越激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拍桌子跑到主管甚至行政部那里抗议了。
我突然没词了。一天七十多块就买断了我们的自由和劳动力,多么廉价的“奴隶”呀!
“跟你说,要是有个人累得倒下去就好了,最好是个有关系的人物,上面一重视,说不定就会控制加班,我们就不用那么累了…”韦乐认真地说着,说完还习惯性地拉一下帽沿。
我哈哈大笑:“你想得倒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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