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月份开始,金顺终于又恢复了忙碌。
我并不喜欢忙碌,但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的钱。二十万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小数目。像我这样一直打工,还清它们至少也要十几年。如今是我和老爸老妈三个人背,勉强可以在四五年内还清。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成绩平平的学生,无论走到哪里,都显得毫不起眼。在车间里,混在一群小学生初中生当中,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曾经上过大学。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流水线上的流水工人而已,做着和他们一样辛苦的工作,拿着和他们一样微薄的工资。
我有什么资格喊累?又有什么资格作愤青?我要实实在在地赚钱,我要实实在在地把钱都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对六合彩、福利彩票之类的都没有兴趣,或许这是家庭教化的结果。父母都是老实人,钱都是一分一毛脚踏实赚来的,并以此教育我们。多年后,我们倒真秉承了他们的优良传统。而这个优良传统最大的不足便是:我们都太老实了,老实到对现状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而怕去尝试、或者去干另外一种事情,生怕把现状改变了,生怕失败了,生怕万劫不复了。
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觉得很可笑又很可悲。我就是典型的这种老实人。叫我从A地点到达B地点,我只会用步行。而别人却会选择骑自行车,坐汽车,坐火车,甚至坐飞机。这就是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
我床头的书越来越多了。那就是我不吃零食、不买衣服、不敢感冒所得到的回报。看了那么多年的书,竟还没真正拥有正版的,说出来怕是没多少人相信。我的工资一直不允许我买太奢侈的东西,我想,我喜爱的很多一直说要打击盗版、支持原创、尊重版权的作家们是会理解我的。
后来我发现,其实书是可以租来看的。于是我又很勤快地往夜市的小书摊跑。
这就是向阳走后我一个人的生活。
七月尾八月初的时候,我才寄了三千块回家。因为我有一个月买了手机。还有一个月没事做。
我跟宿舍的周离去了一回网吧。我从来没有真正上过网。除了窝在床上用手机登一下手机腾讯网。我妈一直说,上网会学坏的。于是她举出N个例子来。更不能去网吧,她又举出N个例子来。于是我们姐弟三个就深信不疑:上网不好,去网吧不好。
可很多年后我和周离进入附近一家很大的连锁网吧时,却感到并无不妥之处。网吧除了放一些流行音乐,偶尔宣布今天有什么游戏活动以及提示网友要看好自己的财物之外,整个网吧都显得秩序井然、有条不紊。每个上网的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互不干扰。当然,有人抽烟,有人喝酒吃零食,但这些行动都低调地除了让三五个人反感,三五个人流点口水之外,并无太大影响。所有设备网吧的工作人员都会及时修理及时清洁,看起来都不会太脏。空气是不怎么好,可人多了体臭都千奇百味啦。
在这里并不是想给网吧作广告呼吁大家多去网吧感受那种温馨的气氛,而是实话实说。黑网吧或许出了不少新闻,臭名远扬,但人都有好有坏,你不能要求网吧只有坏没有好不是?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和周离并肩出现在网吧里。她看电视,或者和朋友聊天。我下载歌,查一些资料,写东西。我们各得其乐。
30
周离是八四年出生的,可至今未嫁,在农村可谓老姑娘的典型了。可她每次谈起这个的时候都毫不忌讳:“我才不要结婚那么早,我还要多玩几年呢。为什么女人非要男人养?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呀…”
我和她虽然不是臭味相投,但还是做了好朋友。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们都睡懒觉睡到十二点。当我爬起来的时候,宿舍的人都陆续被人约去了。只剩下我和周离。
我说:“你怎么不和朋友出去呀?”
她苦笑着说:“在个地方我哪有什么朋友呀,还不是一个人。”
我说:“要不以后我们就一起吧。有个伴。”从此我们才从室友向好友的关系转换。
周离是个很爽快的人。跟我一起的时候从不勉强我做什么。比如她不开心时,会去买啤酒回宿舍喝。没有人愿意和她“买醉”,她只好自斟自饮。每次发工资,她都会在两天内花掉几乎全部的工资,买五百块一双的高跟鞋,三百多一套的淑女裙子,一百多一件的矫形内衣。只要是她喜欢的,就绝不会手软。
我们宿舍其他几个室友对她的行为都很不解,背地里都会说上几句。
“你看她年纪也不小了,应该为自己的下半辈子想想了,还这么任性。”
“是啊,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呀,三两下就被她花干净了,以后娶她的人怕是养不起她呀!”
“是呀,有哪个女人像她这么爱喝酒的呀,几瓶啤酒,自己一个人也能搞定了…”
…
我不知道在她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我想,她刚出来打工的时候肯定和我们都一样,纯洁,善良,为家里着想。
有一天周离忽然对我说:“我好想他呀。”
我愣了一下。“三个月前和你分手那个?”
她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把感情维持下去了。我好累。”
我点点头,但其实我似懂非懂。只是不好再问下去。
31
我们无论逛街吃饭,全都是实行AA制。所以我们都很开心。
日子还是平淡无奇地过着。上班打卡下班打卡。老大每天开会讲的不外乎质量问题和纪律问题。昨天我们怎么不认真做事啦,又讲话又聊天啦,结果质量检测不过关,又返工了多少批啦。
我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角落里,日复一日地听着他絮叨。因为厂里在这两个月接了很多单,不得不对外招工,以适应内部需要。我的工位一下子增加了两个人。之前那个人又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韦乐一副搞笑的表情:“阿绿,上天对我多不公平呀,你那个位置原来是一个人干的,才三四个月就变成四个人干了。而我,还是一个人…”
我看着这个已经认识差不多四个月,和女孩子说话还是会脸红到脖子跟的小男孩,忍不住笑出来:“谁叫你能干呢。”
韦乐红着脸又掀了掀帽沿,一本正经地说:“那当然。”
我和测机的几个女孩子都笑起来。
上班期间我的话不多,只是偶尔和他们贫几句。不像他们,越说越来劲,老大不在的时候,通常是声情并茂的,自然放下手中的活。我看流水拉上的机越来越多,不得不越做越快,不停地做。
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是,和我做事的三个女孩子,都是聪明得不得了的人。认真努力都是做给主管老大看的,我的认真却是一如既往的,但却说不上努力。我没有对一件我毫不喜欢的事太努力的习惯,不过我会很认真很负责地把它们做好。所以我这个笨女孩注意要吃亏的。然而我怕的不是吃亏,而是怕事做不好挨骂。
出来的这一年多,我一直待在流水线上。说实话,打工的人都对流水线都恨得咬牙切齿,原因如下:
第一,产品一直下拉,而且下得很快的情况下,我们连抬头的时间也没有,更别提喝水上厕所了。当然,除非每条拉都派出一个人专门帮我们顶位的。
第二,每种产品都由相关部门制定作业指导书。这玩意儿在我原来那个厂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儿,他们只是在有人来检查的时候急急忙忙地发给我们,然后叫我们挂在自己的工位上。
每种产品的作业指导书上都规定每小时该做到的产量。
可我觉得它一点儿也不实际。如果上面规定我们每小时下一百个单位的产品,拉长主管必定催我们一小时下一百二。甚至一百五。看产品下得快,拉长就把拉调快点;看产品下得慢,他又去把拉调慢点,怕被主管骂。
第三,产品在一个位置做不好,很容易“全军覆没”。记得有一回,我们接了一千的单,结果做到五百的时候,有一个工位的物料就没了。去仓库查,人家也没少给我们发料。搞来搞去才知道原来排拉的人没把员工教好,一个用量的物料却教成两个用量的。结果,五百套料立刻返工。
第四,流水线的双工位比较多,有的甚至是多工位的。两个老实人在一起肯定会合作愉快了。可如果一个老实人和一个聪明的懒人在一块,老实人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假如两个聪明的懒人撞在一起,那就更不得了了,打起来都有可能啊…
在流水线待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有种感觉,我的生活也变的一蹶不振、毫无新意。
32
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和王凯说过话了。只是会在饭堂吃饭的时候经常碰到。我们都急急忙忙地吃早餐,并无任何表情。
我想,再过几个月,我就会把他整张脸都忘了吧。
记得高一的时候我暗恋一个男孩子,一直到高考之后我还是非常喜欢他的。可毕业一个月后,当我站在繁华的街道,对眼前晃过的一个身影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之后的数秒钟,我才想起是像那个男孩子。可我仅觉得他的身影熟悉,他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喜欢一个人可以持续三年,忘记一个人却不用一个月。我的感情是何等的肤浅啊!每每想到这,我都觉得害怕。我不了解自己!叶瞿的样子依稀在脑海里浮现,但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
在我们分手一个月后,我才从朋友那里得知他在我说分手的那个晚上上班时出了意外,一只手被石模炸伤,休养一个月仍没上班。我愧疚地拨通他的手机。我问他伤好了没。他语气生硬地问是谁告诉我他受伤这件事的。而我则固执地问他伤到底好了没。后来我也忘记我们都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挂了电话,然后至今没有联系。我曾一度思考一个问题:过年回家如果我们在街上碰到,该如何是好?
周离骂我傻,竟然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她说如果遇到就打个招呼呗,如此简单。
我说如果你遇到你男朋友呢?
她突然沉默不语。眼神有些黯然。良久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谁置身事外的时候都会说一堆空话屁话。因为失去的不是他,伤心痛苦的不是他,他怎么懂得当事人的感受?”
我们并肩地站在阳台上,从宿舍八楼俯视楼下小道上走过的人头。
“我可能会落荒而逃…”周离说。
我说:“我也会吧。”
“我今年26岁了。谁都不能理解,早到结婚年龄的我为什么不忍一下他,将就着跟他算了。可我发觉,他根本不能体会到我的感受,我毫无保留地爱他,然而他却只给了我七分甚至更少的爱。我和他一起三年了,感情澎湃过后,似乎什么也没留下。所以,我决定好好爱自己,该吃的就吃,该穿的就穿,不必为谁省。家里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周离说。
我说:“你看起来像在报复他。”
周离把头转过来,我看到她完全湿润的双眼。“我在广东打了整整九个年头的工,什么厂没进过,什么人没见过?可九年后的今天,我除了吃过无数的东西又拉出来,家里多了几大箱衣服之外,我一无所获,也一无所有。这是何等悲哀?最后连男人也丢了,哈哈,哈哈…”周离开始仰望着我们眼前浮现的一小片天,我知道,她极力掩盖的,不仅是她的眼泪,还有她破碎的心。十五岁就跟同伴出来打工,可打来打去,除了一份微薄的工资,什么也没有。这种失落迷惘,便是“不会读书”的打工仔的最真实最可怕的心情。
我也抬起头,看着那片同样令人迷惘的天空,未来像一个无底洞似得朝天空里头旋转,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33
我在宿舍里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那就是一有空我就会把床帘拉起来,制造一个私人的密闭空间,在里面上网看书写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买了很多个A5开50页的本子,一不开心就拼命地写,一写就是好几页,而且是一气呵成的,把宿舍的人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写日记就像便秘,老是光拿着笔半天写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总是以笔和牙齿“两败俱伤”结尾。
而我又有一个怪癖,那就是从来不喜欢生人爬到我的床上,因为我床上都是我的“宝贝”:一本从厂图书架借来的杂志,几本从书摊捡来的盗版地非常雷人的文学小说集,还有从书摊租来的热门网络小说集。我的几本日记本,还有几支笔。这就是我的所有财产。他们不会动,因为他们不爱看我的书,他们看的都是琼瑶席娟系的东西,文学的看不下去,看了不到十分钟肯定睡着。我对此很失望,不过又表示理解,毕竟很多事是强求不来的。我只是独自一个人喜欢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还有就是在打工仔中盛传的欢子、郑源的歌我也超不喜欢,而他们正是一天到晚充刺着我的耳膜的东西,但我没有办法选择流动着的传播介质,只能全部接收了。这是大众所趋的结果。
这也是品味问题。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就如你是一只白鸭子,站在一群黑鸭子当中,或者你是一只黑鸭子,站在一群白鸭子当中,感觉是很孤独的,特别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做黑鸭子或白鸭子都喜欢做的事的时候,你会觉得相当不可理喻和相当郁闷。没有一只黑鸭子会把自己的毛染成白色,或是把自己的白毛染成黑色。而我也固执地保留本色。所以我只能继续做着不合群的很多事。
买了手机之后,我就在网上写我想写的很多东西,写了就在QQ空间上发表。很多朋友看了会觉得不能理解,因为他们看不懂我在写什么。
我想这就是孤单的白鸭子或孤单的黑鸭子最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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