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晚上。冯小琴照常跑“马拉松”回来,大汗淋漓地要把整个宿舍淹掉。
她好像意识到什么,马上撩开我床帘的一角。看到面无表情的我,一副很不解的样子。
她说:“白绿,你今天有点反常。怎么了?”
她有点气喘地说完,两颗豆大的汗珠顺势流了下来,正好滴在我面无表情的脸上。它们瞬间在我的脸上蔓延开来,成为我泪流满面的导火线。
她说:“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说:“我失恋了。”
然后我就一个劲地哭。我想,无论我对他是否有感情,论理上,我是很应该大哭一场的,为了更彻底地宣布和他结束,为了进一步宣布我已经自由。
可宿舍的人都以为我看不开,都纷纷来劝我要想开些。
向阳说:“白绿,是那混蛋没福气,你别难过。”
我想我难过个屁呀,是我甩他又不是他甩我。
冯小琴说:“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不是刚失恋。那男孩子我都暗恋他三年了,今年终于有机会跟他在一起。可你们猜怎么着,他又跟他原来的女朋友好上了。所以我觉得我自己退出会比较好一些…”
全宿舍都静了下来,唯独听见我现在怎么也止不住的哭声以及冯小琴开始抽搐得很怪的声音。其实不是我想哭,是我确实停不下来,鼻子塞了,那边又忙着抽搐,想说句话也说不了。 我突然想起那晚,冯小琴喝酒那晚,原来是失恋了。我是不是也该喝地点酒,毕竟失恋了。
杨豆建议去买东西吃。宿舍全体人都赞成。都说吃是一种高级的发泄方式。
杨豆说:“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买一大堆零食来啃,把不高兴的事当做零食,狠狠地咬下去。等吃完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特别好。当很高兴的时候我也买一大堆零食吃,为了庆祝有那么美好的生活。”
我看看她那身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吃出来的。
结果我们吃零食吃到吐。吐完之后已经快一点了。失恋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哭也哭过了,发泄也狠狠地发泄过了,也可以圆满地结束这段感情了。
也好,我的生活要彻底地重来了.
11
当我对金顺频繁的加班习以为常时,春天已经接近尾声。 也就是说,我来金顺足足两个月才把状态调整过来。并且,这个过程我熬得生不如死。
南方人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吃辣,可到了深圳这个绝大多数是外来工的地方,就非得把辣当油当盐来吃了.听说厂食堂的大厨是北方人,所以炒菜的时候都习惯在放完油盐之后再抓一把辣椒往里放。北方人一向以豪迈大方著称,在放辣椒的时候当然也丝毫不含糊.所以我自从来到深圳,几乎就没见过很清淡的菜和汤,一般情况下的菜,非红则青。红,红辣椒混拌菜之所以然;青,青辣椒混拌菜之所以然。仿佛没了这两种颜色的调味料。菜将失去其美味的意义。我曾目睹向阳平静地把拇指大小的辣椒整个整个地往嘴里塞的情形.。
我问:“不辣吗? ”
她反问:“辣吗? ”
她没有看到的是,我拿筷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几支小辣椒,我们拿来搞碎,然后放在碗里,倒些酱油进去,吃饭的时候用菜沾上一点。
那时我们一家人都辣得像狗夏天喘气那样把舌头伸得老长。并且在吃完那顿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敢再碰辣椒。 辣椒对我们来说是很上火的东西,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居然要把它当油盐来吃。 所以这个适应过程就相当难熬。“青春痘”长得很猖狂,晚上做的梦也比较吓人,醒来一般伴随一身的冷汗。声音在那段时间也变的像乌鸦叫,打电话回家老妈还怀疑是不是我。
我说:“你怎么那么能吃辣呀?”
向阳说:“你怎么才吃那么一点辣就受不了了? ”
“那玩意儿差点要了我小命。”
“没有辣椒,吃什么都没味,还不如要了我的小命。”
“怪不得你的皮肤白里透红,原来就吃辣椒吃出来的。红色素没白吸收哦!”
“当然了。”
说向阳是个小孩子一点也不错。她的单纯善良让你在她即便很幼稚的行为下也发不起火来。 没有人想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向阳常常会问诸如人为什么要吃饭这样的傻问题。我们不是以白眼相对就是想方设法转移话题。我想,我宁愿多花点时间来睡觉也不去思考那些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我们一个星期唯一的假期就是星期天晚上。我和向阳很喜欢去一条名为浪花的步行街,那里的不是很繁盛可品种却相当齐全.我们手牵着手从街头逛到街尾。什么也不买。她是没钱。而我是不舍得花钱。我觉得我和向阳在这一点上都做得相当有默契.而我们最大的幸福便是一边逛街看着花花绿绿的商品一边舔冰淇淋。然后去大品牌商店门口拿免费的气球,等回到宿舍的时候再把它们挂在床上。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站在一个小地摊前看二手的mp3,旁边是一个穿得蛮成熟的女孩子。
她好像看中了一个读卡器,捏在手里半天了。
女孩子说:“老板,这多少钱呀?”
老板说:“十五块。”
“怎么这么贵呀? ”
“那八块好了。”
“怎么还那么贵呀。”
老板皱了皱眉头,正在考虑怎样把价钱压到双方满意。
女孩子说:“这么贵谁买呀。 ”
说完她转身欲走。
老板说:“那两块总可以了吧?”
我和向阳同时看着那个女孩子,以为她会满意地转过头,然后付钱,然后拿走那个看起来很不错的读卡器.谁料女孩子有点生气地转过头,表情令我和向阳相当不解。
“那么便宜,一看就知道是假货了。谁那么笨去买假货呀?”
“那你想怎么样?你到底买还是不买呀?”
话还没说完,老板的拳头已经从我们面前嗖地飞过去,坚实地落在女孩子的脸上。
我和向阳吓得拔腿就跑。
向阳说:“那女孩子真可怜。东西买不到还挨了拳头。说不定还破相了。”
我说:“那老板也挺可怜的。读卡器都降到两块了还卖不出。如今又打了人,被警察抓去得罚不少钱吧。那还得卖多少两块钱的读卡器才补得回来呀!”
“幸好女孩子看穿那老板的真面目,要不然又上当了。那读卡器八成不能用!”
“那也不能全怪老板呀,说不定人家一家老小等着吃饭,迫不得已才这样的。”
“那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呀… ”
我突然意识到,我跟向阳再如此讨论下去的话,必定转到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上,所以只能做了不得已的退让。
12
我所在的电子厂,金顺,总体上可以说属于国有企业,因为它的大部分“利益”,都如宠儿般被国家“保护”着。譬如每个月的加班钟和加班费,它可以完全不按劳动法来执行。又譬如它的假期,有些时期完全没有假期。连法定假期也不放在眼里。我们就很像古时的奴隶,任由财主残酷的剥削。
我的室友冯小琴,在四月份竟然创下两百一十一个加班钟的纪录,着实惊呆了连我在内的一大群人。
我说:“小琴,你他妈上哪混那么多加班钟的?”
冯小琴说:“什么混呀!我五月份一天假也没放,每天加班至少五个小时,你说我容易吗?”
我说:“我们车间怎么就没多少事做呢?”
冯小琴说:“你们都是新员工,客户肯定不敢把单给你们做。所以只能累死我们老员工了。”
我恍然大悟。我们车间才开了短短两个月,一直都没什么事做。而大多时候我们是上老车间去帮忙。
可两百一十一个加班钟确实令人瞠目结舌呀。
记得之前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说日本男人因为生活压力大,不得不拼命加班。最终导致很多人英年早逝。我看完就觉得很好笑。他们一个月四五十个加班钟竟然也能算多?并且凡是超过一百个加班钟的员工,必须送往医院接受心理治疗。我想那么我们中国如此多的人口,由其是广东这边,怎么只听说成直线上升没听说成直线下滑呢?况且按照日本人的说法,我们早该集体进精神病院了。
金顺如今的加班费是每小时五块九。这个数字是它五一彻底“改革”后的又一新高。在我三月份进厂的时候,它的加班费每小时只有四块九。听说厂里为了方便文员计算考勤方便财政部结算工资,特意让平时的加班费跟周末乃至法定假期的统一步伐。不像正规大厂,周末的加班费往往比平时的多出两三块,而法定假期就是平时的三倍。由此可见,即便是金顺进行了重大的“改革”,它还是很难跟上正规厂的工资步伐。
但在某一程度上讲,它更属于私营企业。因为它有40%的股份是我们老总的老总的。之所以叫他老总的老总,是因为他只是名存实亡的老总,而真正掌控大权的是本厂的老总。他是我们曾经老总的老总。
我们老总的老总驻扎在重庆,听说那原是金顺的总部老家,而深圳这边,只是总厂的分体。
大体情况是这样的,总部在若干年前是重庆赫赫有名的电子厂,当时给国家缴的税也是全国500强的。但后来因为安全措施不当,在一次意外中导致若干人受伤若干人终身残废若干人死亡,金顺的名声连同生意一落千丈。老总的老总后悔得捶胸顿足。早知道就不该省掉灭火器保险栓的钱了。
老总的老总是很信风水的,这个官司结束后,他找风水老先生来看过。老先生在工厂转了半天,得出了令老总的老总恍然大悟的结论:这个位置在清明时期曾经是一大片坟地。而老总的老总前身是守护坟地的人。只要老总的老总在此阵压着鬼魂,金顺搬到哪都能生意兴隆。最后金顺这间厂就搬到了深圳,由新的老总经营。但重庆的老总在名义上依然是我们老总的老总。但却不能算是我们的老总。
13
真是委屈了老总的老总了。老总总结了他老总的教训,一搬过来,首先就把灭火器消火拴装上了,然后是五年的苦心经营,到第六年的今天,终于又回到了当初的蓬勃壮大。
老总手下有一批很得意的精英,专用于给公司出谋划策,为公司开源节流。
譬如加班费,其实六块一小时比五块九一小时更容易结算,一百个小时就六百块。又譬如,我们在正班期间请假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当天的工资没有,另外还要扣掉五十块。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上正班时意志会出其地坚定:就是死也要死要工作岗位上,决不请假!而一到晚上加班或者周末加班,就会出现相当多头痛手痛脚痛肚子痛的“病人”,排着队要请假看医生。
又譬如,厂里派出一无所事事的领导代表,劈头盖脸地对我们进行“突袭检查”。我们工衣没穿好工鞋没扣好厂牌没戴好的,统统抓到一边,然后拿出他那台高清的数码相机,把可怜的工友照出来,因为凡事都是讲究证据的,包公没证据还不敢轻举妄动呢。
这回算是铁证如山了吧!来,洗出来之后即刻将它们公诸于众,下面写着:罚款二十(或者五十再或者一百)。工友们是敢怒而不敢言啊。要是真闹起来,对自己也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只能作罢。
我觉得金顺最大的特点是“做官的”比较多。一条拉才二十多个员工,竟由三个部门掌管着。质检部的QC老大,看拉跟拉的IPQC;生产部的拉长,一个顶位的助拉,以及一个管物料的助拉;PE部排拉的PE…这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管理群体。管理队伍的壮大我们无话可说,有话要说的是,管理者一起耀武扬威起来可就苦了我们打工仔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可他就要装作很了不起的样子。你做错一点事了吧,他唠唠叨叨,有时还骂人,真是太过分了。我对厂里的这点特别不满。
王凯是我们拉的PE,他负责排拉还有管理拉上的两个修理。我觉得他是个傲慢无比的家伙,自从他调来我们拉的第一天起,我就有这种不祥的预感了。
果真不出我所料,我们注定是冤家,一碰头就要“火山爆发”。
那天是他新官上任的日子,我却因为做错了一件小事而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我气得全身发抖以至说不出一句话来,所以我只能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
我很讨厌自己的懦弱,我真的想驳回去,但我却没有。我有个特点,就是在异性面前,我纵使有千言万语,却从不会让他们从嘴里蹦出来。说穿了,就是一懦夫。
这是从我出来工作后改变的。
那年我读大一,在学校不到一个月,老爸便因为劳累过度高血压过高住了院。同胞姐姐白紫也因营养不良以及各种原因早产了,那是她挣扎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医生最终决定的。要剖腹产。老妈两边兼顾,累得差点倒下。我上大学的钱都是我自己借的,后来家里又借了一大笔钱给老爸治病。
这都是小事。其实我还有一个妹妹,是老爸老妈当年迫不得已遗弃的。如今突然有了她的消息。听说她跟了一群流氓,一次“行动”的时候把一个人砍残废了,她的“兄弟”都跑光了,只有她被公安抓了。
最后她被判了好几年,如果不是我们东借西凑了十几万,她就不知道要判几年了。
我的一屁股债就是这么积累起来的。自从那以后,我习惯于沉默不语,仿佛与世隔的原始人。尤其在陌生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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