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觉得世界异常冰冷。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我全身发抖得不知所措,即便站在人潮人往的十字路口,我都无法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度。
我依然上班下班。那晚之后我得了重感冒,动都不想动。只有叶瞿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要不我寄点钱给你吧? ”
我说:“你不是还没发工资吗? ”
“我就是借也要借给你呀,傻瓜!”
我有点感动。在这个紧要关头,有什么比听到这个更令人欣慰?
我已经申请回厂宿舍住,因为那个小房子实在住不下去了。一个女孩子,确实很不安全。 可申请还要好几天才批下来,在此之前,我还必须待在那个令我发抖的鬼地方。 感冒也持续好几天了,但始终不见好转。真是祸不单行啊。
偷偷叫老姑婆寄了一百块钱过来,可买了几回药就用得七七八八了,接下来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才好。而叶瞿的钱还是没寄过来。
我打电话给他。
我说:“我好害怕。你什么时候下来呀?”
他说:“快了,下个月。还有钱花不?”
“借来的一百块用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我给你想办法。不用担心。”
“嗯。”
晚上我请了假,因为烧得实在不行,什么事也做不了。回去的时候看见房东大叔正坐在小店那里没精打采地看电视,一张憋得通红的脸显得特别滑稽。我没理他,低着头往上走。八楼。
当我洗完澡出来忽然意识到有人在敲门。在这个地方我无亲无顾的,会是谁找我呢?
我问:“谁呀?”
他说:“我是房东。”
“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看看那个电视接口,好像松了,全幢楼的电视都没法看了。”
我紧张地说:“不关我的事吧?”
“不关你事,就是那个接口在你房里,我得进去看一下。”
我不得不开了门。
房东大叔的脸还是那样红,红得还有点可怕。
他走到墙角那里蹲下来看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把电线有模有样地搞起来。
他边做事边问我:“没煮饭吃吗?”
我说:“煮了点粥。”
他笑着说:“怎么这么省呀。”
“没办法,东西都被偷光了。有粥吃就算不错了。”
“你男朋友不在吗?怎么让你一个人住? ”
“他在家里。”
“是这样啊。”
搞了十来分钟之后,他终于拿着工具走了。我把门关好,一躺下,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当我还是昏昏沉沉的时候,又听到剧烈敲门的声音,似乎要把我的整颗心 震起来的样子。我用力地扯着被子,在黑暗中坐了起来。
我警惕地问:“是谁呀?”
他说:“我是房东呀。”
我打开灯,看看墙上一样孤单的挂钟,已经十二点了。这么晚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我问:“您有什么事吗,我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吗?”
他大声地说:“我就看一下那个电视接口,估计又松了。”
我再次极不情愿地开门。他蹲下来看那个“接口”,又是一副有模有样的样子。 周围的人家都睡了,我感到全身不自在。
十几分钟后他终于搞完,拿起工具往外走。我紧随其后准备关门。谁料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他的脸依然红得滑稽红得可怕。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笑着说:“小妹妹,要不我请你吃宵夜吧?”
我有点害怕地说:“不用客气,我不饿。”
谁料他把门一关,慢慢向我靠近。
我害怕地大叫,声嘶力竭地叫,有没有人听到我就不知道了。然后我就晕倒了。我还在发烧。
6
迷糊中,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然后是雷霆般的争吵。
当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了。阳光很刺眼,我艰难地睁开眼。
这时房东大妈走进来,往我身上扔了两百块钱,然后冷漠气愤地看着我。她双手盘在胸前,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绷得紧紧的样子,像刚被打气筒狠狠地打了一通,不料打过了头,一时没把正常的状态调整过来。
过了一会,她才说:“你的烧已经退了,等一下就搬出去吧,我那老色鬼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的那一点钱和我那台山寨手机,早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可我没有证据,而且势单力薄。
我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搬出去的心情。可不知道厂宿舍批下来没有。
从小房子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又提着那么多行李。我唯一一个认识的人,李城妹妹,此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
我很想叶瞿。但想他对我到底有何用处,我说不出来。突然有一种快要崩溃的感觉占据了全身。特别是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连拖带拽地把行李一口气移动将近十米,停下来的时候窒息地大汗淋漓。汗水很冰冷,身体的温度却好像很高的样子。
宿舍还没批下来。只好等到明天了。我坐在厂门口拐弯的那个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想想泪水就猛地往外流。我的朋友都在哪?最后竟又失去了知觉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再次把我的泪水给逼了出来。手背还隐隐作痛,想必白衣天使在给我插吊针的时候也费了不少劲吧。
好大的一瓶生理盐水,真的很难想象,它即将跟我的血液混在一块。而在此之前,已经有若干瓶这玩意儿完全跟我融为一体了。
我看着天花板,感到从未曾有过的没孤独和害怕。身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背井离乡。原来会这么苦。
从“白宫”走出来之前,我被迫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块留下一百九十块。
因为按“留下买路钱”的理论,我很有必要“留下买水钱”。不然长期以往,“白宫” 里的天使也必然成不了天使。
攥着仅剩的十块钱,我拔通了姐姐的电话。
我强装没事地对她说:“姐,这边消费高得很,先借着一百块来用吧。”
姐姐问长问短,罗嗦了将近十分钟。
我说我没钱了,下次再跟你聊吧。千万别告诉咱妈。
姐姐不放心地挂了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又拔通了叶瞿的电话。
一阵嘈杂的声音。是在网吧打游戏吧。在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他经常带我去的。
我问:“在哪呢?”
他马上说:“街上。”
我说:“哦。”
他问:“还好吧。”
“不好,一分钱也没有了,马上就连电话也打不了给你了。”
他说:“现在我手上没钱,我马上去借。 ”
我觉得好笑。我走之前他明明答应过我不再进网吧,可他却骗我。他可以有钱上网吧,却不可以有钱给我。我突然觉得很害怕,电话那头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生物呀,我对他竟一点也不了解。
我没有揭穿他,因为我觉得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宿舍申请终于批下来了,悬了半个月的心也可以放下来了。
我停下脚步看看这一路所经历的,似乎走了比唐僧四师徒更为艰难。因为唐僧至少还有三徒弟一匹白龙马。而我,是孤身奋战。
7
唐僧师徒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于终取得西经修成正果。而我,到底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能过上好日子呀?我提着大堆的行李艰难地往上爬。
宿舍楼八楼。又是八楼,是否在预示哪天我会大发特发?鬼才信。
今天是星期天,宿舍应该没什么人。我想.。
正如我所料,宿舍的门我足足敲了三分钟,里面才有拖鞋艰难拖动的声音。
我深感抱歉,因为宿舍保安不肯给我钥匙,他叫我问宿舍的人要一把来配。所以敲门是被迫的,而非自愿的。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痘痘兼满脸冒油阴气很重的穿着白色睡衣的女孩子。
看到此人,我已大惊失色,更别说之前想好的寒暄的废话了。感情是到了阴曹地府,见到饿鬼或者冤鬼了。
她看到我身边大的行李,立刻明白过来我是主而非客,然后给了个令我十分抱歉的表情,丢下尴尬的我径直走回她的床去了。
我愣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我也很无奈,毕竟抱歉并非我所愿,还是赶紧把“家”安好再说。
厂里分给我的是上铺,宿舍不是很大,有四对上下铺,能住八个人。可令人郁闷的是,为什么有一个上下铺会空得那么阴森?
管它那么多,或许跟那个“鬼”有关系吧。我找好位置,便开始利索地整理起来。记得已经是第十四次这样安家了。初中,高中,大学,直到出来工作。我一直住着有若干个人的集体宿舍。可即便是今天的第十四次安家,我依然有点心潮澎湃。
往后的几天我一直躲在床上徉睡。因为我是个很怯生的人,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全新的环境。
我对面床的女孩子叫向阳,留着一头一直延伸到屁股的很美的头发。
我俩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常常一起上下班。
听说她那头长发从她十三岁就开始留了,四年后的今天,竟长成了犹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样。
我说:“我叫白绿。白色的白,绿色的绿。”
她说:“好奇怪的名字啊。”
我说:“是啊。”
然后我们傻笑。
我说:“你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头发呀?”
她说:“我舅妈说剪头发费钱,剪一回好几块呢。所以就没给钱我去理,我也只能留着啦。”
“你舅妈怎么这样呀。”
“我十三岁那年读初一,因为害怕学习害怕考试,所以退了学。我妈就把我送我舅妈家了,要我看小孩子。”
“那就是保姆了?”
“算是吧。我在舅妈家待了四年。她每个月给我妈三百块钱。”
“那也太低了吧!”
“是呀,所以我从她家逃出来了。我妈本来不让我出来的,因为湖北离深圳确实挺远的。可我死也不待舅妈家了。”
“怎么,你舅妈对你不好吗?”
“好个屁呀。好就不会不让我吃饱,害我现在发育不良。好就不会连电视也不让我看…”
向阳显得很激动。
“你妈怎么忍心把你交给那样的人啊!”
“我是我妈领养的。她姓向,我爸姓杨,所以她给我取的名字就叫向阳。”
我第一回听说有这么给孩子取名字的。看着骨瘦如柴的她,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我父母没抛弃我,至少他们含辛茹苦让我读了那么多年书,他们对我的爱是实实在在的。
至此,我跟向阳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8
我们宿舍有八个床位,可实际上一直都只住着六个人。他们说那空着的两张床很有问题,更确切地说,是放那张床的位置有问题。所以即使换了床也还是没人敢睡。
以前住在那个上铺的女孩子有梦游症,宿舍的人都不晓得。有一次下铺的女孩子半夜起来发现了,她便失控地大叫,结果上铺的女孩子从上面狠狠地掉下来,而又正好砸在下铺的女孩子身上,下铺女孩子的头跟上铺女孩子的头很离奇地撞在铁床上,至此两人都得了失忆症,并且晚上睡觉都有奇怪的呓语。最重要的是,两人的脑子也出现了同等程度的问题,都把对方当成相依为命的人生的另一半。
所以所有女孩子都对那两张床惧而远之。厂里当然也不敢把它们分给谁了。
我们宿舍六个人分别是向阳,我下床林伶,向阳下床冯小琴,刘志神,还有那晚替我开门的很阴森的鬼,杨豆。
冯小琴今年才十七岁,搞着个非一般爆炸的爆炸头。害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误以为她是黑社会的。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配合她男朋友才搞的那个不伦不类的发头。
冯小琴最大的特点就是“早出晚归”。
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她刚好转身扣门出去。我想,这家伙可真够敬业的,总是老早就到车间做准备工作。要是换成我,每天能赶上打铃前到车间就不错了。我是不会浪费一分钟的睡眠时间的懒家伙。
而每天晚上都等我刚想睡过去,她才大汗淋漓地跑回来。其实我也是相当郁闷的,在三月份那种还有点凉意的时节,她却总是大汗淋漓的。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而且天天都“跑马拉松”。
那晚她回来得很早,但是这回可不是单纯地大汗淋漓了,还伴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她什么也没说。我在床上悄悄把头伸出来,看到她红得有点可怕的脸,就像电视剧里失恋的女主角要死要活的样子。想像在这个未成年人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后来她跟林伶在浴室外打水仗打了整整半个钟。很疯很疯地打起来。
半夜醒来,我感觉整个宿舍有点微微的震动。而以此震动的震波看来,震源刚好是冯小琴的床。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帮不了她的,毕竟我不懂感情。
9
我开始在寂寞的时候排山倒海地思念叶瞿。我始终觉得我一直在对他进行美化,毕竟思念只能用脑袋想,只有眼睛可以反映真实的情况。所以我对他的感情从某一程度上说,完全失去了它的真实性。
那天我们又聊了一个钟电话,烧掉我足足十五块钱,而最终以我生气地摔电话结束。
我说:“你现在在哪。”
他说:“正准备出门呢。你不在身边的日子好难过…”
“是打算去网吧吗?”
“你不在身边,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想,那在我没出现的十几二十年里,他难道都这样消耗吗?我突然觉得这样的话虚伪得很恶心。我怎么会思念着这样一个人?
“那你什么时候来深圳呀,我一个人在这边呢。”
“我爷爷最近身体不好,要时常去医院照顾他。况且我妈说不让我出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出来跟我一起打工想一辈子待家里了是吧?”
“我也是没办法的,我怕我不习惯外面的生活…”
“好,那你就待家里吧,咱们拜拜了…”
我愤怒地摔掉电话,对此人彻底死心了。
在我没来深圳闯荡之前他说会跟我一起去,因为害怕我在外面受欺负;可又临时决定推迟一个月,说是先让我熟悉一下环境,看看外头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最后又以爷爷身体不好为由,要留在家里。我无法忍受一个男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一点出息也没有。
摔完电话后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的感觉,仿佛谈这场恋爱对我而言一开始便是累赘,累得我喘不过气。而我和他的恋情,从开始到结束,只持续了短短五十天,我们真正的约会居然不超过三次。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结束一段感情居然会如此轻而易举。没有一点心痛。 原来因为寂寞而恋爱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酝酿着结束了。而开始一段感情并不像玩过家家,玩完之后大家都还兴高采烈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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