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平是南国的一个小城,自唐始为州府所在地,风光了上千年。民国之后,被贬为县。小城人愤然之余,陡增失落,州府情结日深,每每对外吹嘘说,“我是文州人”,或“我是平州人”,或或“我是文平府人”。前些年,官方在小城人民强烈而迫切的要求下,爱民如子,将一个直辖镇更名为“文州镇”,以解其对“州府”欲的饥渴。“文平”一名始于唐末乱世,州府子民不堪苛税,张口向父母官讨要“说法”,不料父母官却反咬一口,于是,子民的脑袋被讨要了。邻州民众得知此事后伸出了援助之手,邻州的邻州,民众亦张开了援助之口。父母官镇压不力,惟恐乌纱不保,终以招安平定,故称“文平”。
文平一中是小城的重点中学,天字第一号。中学创办于北伐革命时期,已近百年。校内古迹颇多,唐试院、宋孔庙、明师塾,古香古色,极具文化底蕴。那校门却是时尚气派,如一道天际彩虹。小城人常以此为傲。设计者吹牛,声称这叫龙门。不过,这龙门也够高大的,小鲤鱼想跃过去确实需要抱枕做梦。“龙门”的右前方有一株古榕树,据老一辈称,此树栽于清咸丰年间,种植者为太平军。至于缘由,老一辈又称,得问老老一辈。古榕经历了百年变故,依旧茂可遮天,盘根错枝,有成精之势。奈何世风日下,如今古榕更多地成为男女学生花前月下的场所,俨然一棵姻缘树。
暑期结束。骄阳似火。一名高一新生耷拉着脑袋,站在校门口,伸个懒腰,手搭“凉棚”,仰头眯眼望去,校门如弯弓一张,直扣下来,有些晕旋。伟大的东西之所以伟大,大多是因为我们跪伏仰视。他——陆平,刚踏进一中的校门,顿时就有一种被扔进渣滓洞的感觉。来时,父亲曾教导说,“学校好比是监狱,你来到这,先是恨这种生活,然后是适应这种生活,最后是离不开这种生活。”陆平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一中,如今,却被自己踩在脚下,不由感慨万千。忽然,身边一袭白衣裙轻轻飘过,背影熟悉。陆平一震,情不自禁,叫道:“兰若馨——”女孩停住,回眸,显得有些吃惊:“陆平?!”
陆平一脸窘态,挠头道:“好巧啊!”
兰若馨盈盈一笑,犹如深夜幽兰一般,淡雅而难以捉摸,一丝一缕隐隐现现。
一对男女从后面远远走来。男的直奔陆平,冲到跟前,一拍他的肩膀,力道十足,疼得陆平暗暗叫苦。“福奎?”陆平回头惊道,“你——怎么?”李福奎不作回答,指了指另外一名女生,笑说:“你看还有谁?”陆平望去,惊道:“唐莲香?”
李福奎笑道:“呵呵——我们四个现在又在一起了,真是缘分呐!”
“陆平,你好厉害哦!” 兰若馨夸赞,右腮一颗小痣也笑了,又平添了几分调皮。美人痣长在美人脸上才美,陆平走神了。
李福奎也说:“就是嘛!想当初咱哥俩一起翘课的时候,做梦也没想能进一中,还是你小子厉害。”
兰若馨和李福奎都说陆平“厉害”,不知是指考试还是考试作弊。“哦?!”陆平把走了的神拉回来,如同偷吃禁果前的亚当,赤裸裸地,找不到合适的遮羞布,只得用拟声词“哦”裹住“生命之根”。
“莲香,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若馨牵着唐莲香的手,欲言又止。
唐莲香有些惶恐,忙说:“没有啊。”眼角的余光在陆平脸上一瞥而过,很快恢复常态。
兰若馨的确很美,像古人俗而又俗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像俗中带雅的“若轻云之蔽日,若流风之回雪”。1 陆平也是俗人,自然会有俗念,读初中时便暗恋上了她。在她之前,从未对任何女孩动过心。感情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但,却足以让你刻骨铭心。初恋,应该是初次的一厢情恋,一刹莫名的感觉,深锁的心绪也难以抗拒那一回眸。思念仿佛一枚青橄榄,涩中带甜,愈嚼味愈浓。
陆平的老家在农村,他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村落四周环山,山色旖旎,田埂参差。小时侯,陆平和一群伙伴上山放牛下河捞虾,累了,躺在稻草垛里啃红心地瓜,脆脆的,甜甜的;仰头望天,远方的天际,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烟,划出一道奇妙的风景,引得孩子们声声尖叫和无限遐想。童年的记忆单纯而快乐,一头黄牛,一片蛙声,一条小溪,构成了所有关于曾经的回忆。李福奎是陆平的儿时玩伴,住陆平老家的隔壁,年长他一岁,友谊不浅。陆平十岁那年,陆父荣升城郊初级中学的教导主任,于是举家搬迁,离开了乡下,租住城郊的一栋三层楼房,还是初坯。陆平是独生子,无兄弟姐妹,远离了家乡伙伴,终日一人往来,渐渐养成沉默寡言的性格。
小陆平的智商发育极为迟缓,慢得像中国入世,长到了七八岁还分不清前后左右东南西北。陆父陆母大为惊恐,疑心小陆平是弱智儿童。陆母连忙跑去小城的马祖庙求签,菩萨指示说,“改名可救”。陆平的原名叫陆剑平,相传陆母在生下陆平的时候,陆父情绪激动不能自制,喝了几口高粱酒,豪气大增,为新生儿取名“陆剑平”,其意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此番菩萨反对,指示说,“陆剑平”杀气过重,难保平安。陆母学识有限,逼迫陆父给小陆平改名,陆父声称自己是无产阶级先锋分子加社会主义知识分子,分子的平方更应该反对封建迷信。陆母软硬兼施,逻辑推理说,反封建不反菩萨,菩萨是宗教;反对菩萨就是反对宗教,反对宗教就是反对人民。陆父不敢与人民作对,只好就范。陆父是那个年代小城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知识还算渊博,他翻开厚厚的《辞海》,在陆姓的人物栏中筛选,最后锁定了五个受害对象,包括陆机、陆云、陆羽、陆游、陆友,打算盗用他们的“字”。陆父又觉得有辱先贤,犹豫不定,忽然灵光一闪变得更算渊博了,索性去掉“陆剑平”中的“剑”字,干脆就叫陆平,希望能一路平安。陆平还有一个小名,叫“陆木金生”,是陆母在背地里请算命先生取的,先生是个假瞎子,也说瞎话,他说陆平五行缺木缺金,要补齐五行,合乎生克。陆平年龄稍大时,智力终于恢复正常,骂瞎先生缺德缺心眼,给自己命了一个土得掉渣代号。陆父是毕业于中文系的,家有藏书,迫不及待为陆平制定了诸多课余目标,信誓旦旦欲使陆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一开始,陆平也颇有兴致,识字不多又囫囵吞枣,学得煞有其事,把它们当成美女一样来占有。不久后,美女人老珠黄魅力尽失,所以并未达到陆父要求的“精”,顶多只能算“通”,还是下水管道那种。陆平在小学时代学习平平,样貌平平,慵慵无为地度过了六年。到了初中,情窦初开,爱好文学美术和摆酷,成绩依旧平平。陆平这人生性叛逆,憎恨应试教育,并立志推翻,曾试图从韩寒的《三重门》中寻找“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无奈林雨翔同志英雄气短,未出二重门就胎死腹中。陆平前赴后继,学习革命前辈毛泽东把马列主义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方法,发展林雨翔主义,创立陆平思想,并付诸行动,口诛笔伐“应试专政”,气得陆父大骂其“不图大志,燕雀也!”
陆父再接再励荣升城郊初级中学校长。该校规模小,仅三个年级,也就三个班,百来号人马,实行“一费制”,好比旧社会我下层贫农,全无油水可言。陆父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弘扬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愚公移山精神,立志要将陆平“考”进一中“深造”。中考时,屈了尊驾花小钱行贿自己以前的学生——现在的监考老师,恳请他们眼下留情,让陆平的“弊”拼命的“舞”;再屈了尊驾连小钱都不花恳请现在的学生手下留情,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老师求学生,师道出了问题,学生一下子伟岸起来,一副普度众生的模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恩师放心!”考场上,陆平更像在逛超市,东拣拣,西挑挑。监考老师视而不见,惹得其他几位不愿手下留情的考生眼红,暗骂自己的老爸为什么不是老师,还险些打起将来读师范的念头;有几位陆平的夙敌气得在羡慕之余顿生嫉妒要举报。两天半下来,陆平捡了一篮子,合计519分,以一分之差望一中兴叹。正当陆父打算继续弘扬愚公精神时,“帝感其诚,惧其挖山不止”,喜从天降:县招生办通知,切线降低一分。刚好,刚好。事后,陆父说“教书不错”,陆母说“祖宗有眼”,陆平说“子欲无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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