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父母丢下我独自远去了。
    于是，那个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或许这么幼小的我应该害怕地哭泣，然后在深夜里猛然醒来，抱着双膝望着这满屋子里的黑暗独自发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照着父母离去时的嘱咐，小心地穿梭在我的房间和另外两扇门之间。父母离开后，我便住进了他们的房间，每每因为想念而难以入眠的时候，我便使劲埋进被子埋进床褥里，那里面裹满了他们的味道。
    我的房子是由许许多多门堆砌而成的，各种各样的颜色，不断地变换，以至于我常常会看得眼花。那些门也是不同质地不同形状的，就算是门把手上的花纹也繁复不同。我几乎摸不到一处被门遗漏下的墙壁，严严实实的，就只有门而已。我起初是不敢随便打开任意一扇门的，父母临走时将一个画着大大的苹果的纸贴到了一扇门上，告诉自己如果饿了便进去取吃的。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连连后退，父母在的时候，从来不知道食物是从哪里来的，只感觉被他们神奇变出来的食物格外的可口。但是这扇门里储藏了许多食物，好像怎么也吃不完的样子，因为之后的十年里，我发现门里的食物还是满满的，就像是壁虎尾巴断了后还会自己长出来。还有一扇门，便是洗手间。这便是除了我的房间外的另外两扇门而已。我还记得母亲临走时，满脸严肃地告诉我，不要随意打开门，因为有扇门里意味着死亡。但是父母却是从其中一扇门走出去的，然后离开了我的生活。只是我不记得那扇门的模样了，或许那时的我还不懂得永远离开的含义，我只是以为他们仅是暂时离开，回来时还会带来礼物，可是一等便是十年，却怎么也见不到他们的影子。
    十七岁，我不再安分地生活。我开始打开距离我最近的那扇门，接着一扇，一扇，一扇慢慢打开。然后悲伤便洪水般袭来，淹没了我所有的感知，我怎么也找不到父母离开的那扇门。后来，我渐渐地出没于那些门之间，从这扇穿越到那扇，然后继续着另一扇。因为，门里，有着我无法预想的世界，那个世界可以扫除我的孤单。我在每一扇打开过的门上贴上标签，告诉自己曾经走过。于是，那一扇扇地门更加花花绿绿，当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些许还未打开的门时，我发觉，其实一个人也没有那么难过。
    那些门，安静地关着。
    好像等待着我去打开一般。

    第一扇门。青色的，有点檀木的幽香。
    我本以为那些门是被锁死的，于是在那十年的时间里我从未试着打开过。但是当我终于因为寂寞而小心地靠近距离我最近的那扇门，当我握上门把手的时候却发现是可以转动的。我抑住满心的激动小心地拉开了那扇门。
    那扇门里，藏了一个我所不知的世界。
    很久很久以后，我也这样一直认为着，如果不是因为那扇门，我将会永远生活在那座只用门堆砌而成的拥挤的房子里，然后孤独地终老。
    因为，那扇门里，给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看到漫山遍野的雪白色蒲公英，有风缭过，便曳起，起舞，然后漫天飞扬。像极了飘雪的季节满满的思绪。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蒲公英，记忆里的蒲公英，被颜料铺染了书的整页纸上。只有死寂地存在着。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切的时候内心里第一次升腾出对父母的怨恨。他们把我锁在了一个微小的空间里，而且一过竟是十年。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微小的限度，像是只有一座房子大小的星球，如果踏出房门一步便会跌入宇宙无尽的深渊里。而我的房子却是用一扇一扇门堆砌而成的，每一扇门都通往一个不同的世界。
    正如我所进入的这第一扇门，只有无尽的蒲公英花丛，和满溢着花絮的湛蓝色天空。我从花丛中跑向天地相接的地方，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好像这天地间竟只剩下这无尽的蒲公英和我那扇青色的带着幽香的木门。
    我带着疲惫颓然地回到房间里，我用力关上了那扇门，却不知道竟永远隔离了那满野的飞扬的蒲公英。因为，门一旦被关上，便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空无。
    我再次打开那扇门的时候是在看到那本画着蒲公英图案的画册后，可惜只看到黑色漫延。我从没想到，那片花丛会在开门与关门的罅隙中缺失。
    蒲公英花丛。
    我把写着这几个字的纸片贴在门上，默然地站了许久。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还会再次看到蒲公英飞雪般的景象。

    第二扇门。深褐色的，把手处透着繁复的纹络。
    我握住门把手的时候，说不清心里起伏的情感。一方面我对那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期待，另一方面却在黯然，不知在那一扇门后才会有一个可以逃出这间房子的路口。
    但是我却失望了很久，因为在我一扇一扇打开那些门的时候竟只发现无穷无尽的空无，不是空无一物，而是被填充地只剩下虚无。
    我推开门的时候，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声。认真听去才发现是鸟叫。于是我相信那扇门后必定有着不一般的生命。
    果然，那是一座森林。是一座正在生长着的森林，因为我已无法用颜色去描绘。在我看到的那些书里，有着简单而单调的颜色，而眼前的森林，如同反复泼墨般的清灵跟缭绕。我竟然能够听到草木拔节的声音。可是我也懂得这样的森林里必定没有我要找寻的那个出口。
    我只在门前欣赏这一不似人间图景的世界，然后流着泪关上了这扇门。

    后来，我疯狂地打开一扇一扇的门。
    我既看过春的娇柔，夏的赤热，秋的萧索以及冬无尽的白色，也看过关于沼泽关于沙漠关于高山关于涓涓潺潺的溪流，更看到过长着磨盘般大小叶子的奇异植物，又或者大得遮天蔽日的说不出名字的动物。
    当那一扇一扇门被关闭的时候，我的失望陡然增加。原来真的没有出口。只不过我想不透父母到底是如何离开的，他们到了哪里。为什么只余下我一个。
    我在打开第六十八道门的时候，已经变得麻木了。我已不再期待将会看到的一切，就像一条鱼已经适应了水一般，它绝不会惊讶道，为什么我会生活在水里。所以，我也只是机械般的反复，机械般地打开着每一扇门。那些堆砌的门有时候会像壁橱，有小小的隔间被划在了高层，于是我便踩着一张椅子。我回头看着房间里满满的纸片，又看着那些已被我打开过的门，说不出的心痛跟恐惧。我突然害怕再次打开门，每打开一扇门都会将失望扩大。我害怕如果过度地失望我是否还能够像过去的十年那般生活。但是，我却不得不去打开那些未知的门里的世界。因为心底常常侥幸地希望着会有一扇门将带着我逃离。
    于是，当我看到另一张脸就贴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第六十八道门的时候，我居然看到了除了父母外的第一个人。那个人有着消瘦的面容，微微有些病态的苍白。他扶着门框的手也显得软弱无力。但是就是那样看起来有些女生气的少年偏偏有着一双深邃而清明的眼睛，我在那双眼睛地注视下有些许慌乱。我赶紧扭过头去，却只看到周围无尽的黑暗。原来这扇只连接着另一扇门。
    你……那少年忍不住问。
    我随手打开的。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只剩下沉默，然后便是黑暗漫延，渐渐将我们模糊，吞没。
    黑暗中却突然传出这样一句话，你是什么时间打开这扇门的？声音里虽然有点淡淡的清冷，却也掩不住些微的期待。
    我想了想，说，大约是三点多。
    这就对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
    你想不想走出这间房子？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多么想离开这座用门堆砌的房子，只是无论我怎么打开门都找不到一扇门带我逃离。我想念父母，他们的模样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已磨蚀得不成轮廓。
    那请你听我的，他询问般地看着我，待我点头后接着说，你明天早上九点整的时候打开这扇门，一定要准时打开，不能早一秒也不能晚一点。
    嗯，我又点了点。
    他忽然露出微笑，明天见。然后慢慢将那扇门关闭，于是就只剩下我这扇门连通着这看不清的世界看不透的黑暗。
    我把纸片贴在门上的时候，忽然想起刚才的少年，他病态的脸上不知为何给我一种说不出的依靠感。我忽然感觉，那个少年将会改变我的一生。于是我开始收拾行囊，好像已经预料到即将来临的旅途，兴奋，激动，还有点对未来不可预知的小小恐惧。只是我从未想过，这只是我一厢思想而已。
    于是，那天变得不再平静，那些已经被我遗忘了的门又开始一一被我打开，虽然已不再有往昔的景象，但是就是不停歇地打开着，或许看着门外无尽的黑暗也是一种欣赏也是一种灵魂的释放。
    黑暗，黑暗，黑暗，永不完结的黑暗。
    像是长蛇突然裹挟着自己，使劲缠绕着，勒出最后一丝气息。
    我关上散发着微弱的黄光的灯的时候，又是无尽的黑暗。像是舍弃了这房子一般，跌入一个黑色的漩涡，然后无止境地坠落，直至垂老，死去，然后消逝。
    我等待着那些本来就有的光亮起，照亮整个房间。等待着那些摆在书橱里的书被光渐渐拈起页脚。等待着九点的钟声再次敲响。
    从十年前的某一天开始我便等待着，似乎永无止境地等下去。但是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将离开。而带我离开的人会不会是那个少年呢？很久以后，我才懂得，能够带我离开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第二天我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在九点钟准时站在那扇门前，在指针指向九点那一刻的时候我忽地打开门。
    我以为眼前还会是黑暗的时候却如期看到了那张病态的脸。
    果然是！少年露出惊喜的笑容，他突然冲到我面前握住了我的手。他那看似很冰凉的手顿时满溢着热度，透过手心一直传到我的心底。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少年一直都在实验着，他一直在找寻着房子的秘密。他想找到那个出口，就像我父母离开的那个出口一样。只是每打开一扇门，都会跟我一样慢慢绝望。直至遇到了我。
    那又是什么意思？我淡淡地问，在他的家里，我发现那些家具散乱地摆着，有杂乱不堪的纸张，还有的便是，跟我的房子一样的用着各式各样的门堆砌的墙面。
    他便收拾沙发上的书便说，还不明白吗？只要我们在同一时间打开同一扇门，便会达到同一个地方，亦或是见到彼此。
    哦，我突然不知说些什么，我想起那些被我打开过的门里，有着书里不可媲美的景象，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找不到出口。
    那么，你的意思是？
    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以，请你帮我的忙。
    我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只有相信他，相信他终将找到出口。
    我回到我的房间的时候，灯泛着蓝色的光，像是书里那个叫做太阳的东西所散发出的温暖。我盯着那扇已经关上了的门，和门面纸片上“昔”的字样，不由得发起呆来。那个叫做“昔”的少年郑重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会找到离开的出口。我们约定在每天的九点钟准时打开那扇门，然后再开始一天的探索。
    可是突然有一天，昔望着房间里凌乱的纸片忽然发了疯一般推倒桌子上的所有东西，然后痛苦地抱头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他本来苍白的脸因为怒气而微微泛着潮红。
    昔，别这样。我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因为我知道一旦绝望，悲伤便会潮水般席卷而来。但是又能怎样啊，我跟昔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打开那些门，却怎么也找不出出口。那个看似窄而小的房间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总有门呆呆地静立然后等待着我们去打开。好像每一扇门都被贴上了标签，但却总能够看到干干净净的门。所以，昔他会难过地哭泣。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难过如此绝望。没有认识昔之前，我只是无尽地孤单着却又坚持着或是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但是和昔相处的一年里，我才懂得那种短暂的依靠感居然如此强烈，牵扯着神经紧绷地痛着。但是那天以后，当我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竟是一年来第一次所见到的黑暗。于是，悲伤开始恣意漫延。昔，竟然没有如期打开门。
    我突然感觉，这个世界从起初开始就只有我自己而已。无论有没有昔的介入，到头来还是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
    忘了似乎还在侵蚀着骨头的伤感，我开始读起书来。那些被父母摆在书架上的书已蒙上了一层灰尘，像是很久没有被碰触的样子。是啊，一年多没有读书了。本来以为自己并不是孤单的，因为每一本书里都有一种人生。一个人却只能有一种人生而已，而我却品尝了那么多的人生，没有完全的雷同，亦没有完全的差别。只是所有的人都从一个起点小心地走到一个终点。而起点和终点又不尽相同。
    我发现那本书的时候，是在别了昔的第二年里，在我失望地关上那扇满载黑暗的门后。我从没有过的激动，因为我在那本书里发现了母亲的笔迹。她在那本书的末页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一横秀气的小字：二楼从右数第十三道门。
    我突然发现母亲其实是很疼爱我的，至少在和她相处的七年里，母亲温暖的怀抱是怎么也抹不去的。而且母亲竟然留了一个线索，一个可以真正离开的线索。但是我不知道母亲是何用意。因为我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预期的出口。那扇门里竟然连最初的景象都没有，只有像是虚浮的空气一样的仿佛永无止尽的黑暗。原来母亲他们并没有离开，他们只是已经忍受不了这封闭的世界而跳了下去。或许他们已经到达了一个再也没有黑暗没有死寂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否是被叫做天堂呢？
    我突然想念昔的面庞，虽然苍白得有些病态，但那张脸上却是有着生命的气象。跟昔一起的一年里，我发觉有些孤单是可以被淡忘的。我怀念昔在打开门前浸透的惊喜，他的眼睛里总闪着莫名的光。
    但是，当我打开那扇已经被我遗忘的门的时候，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就连眼前的黑暗也在嘲笑。是啊，昔他应该已经绝望了吧。
    我停止打开门的时候，已经二十三岁。
    对于时间的流逝我无能为力，就像我连出口都找不到一样。我想起父母离开的那扇门里的黑暗，或许父母也早已忘记苦痛，他们追寻着最终的归宿。而我，则被他们遗留下来，继续着他们未完的寂寞。
    书架上的书也已凌乱不堪，我在读完所有的书的时候也已经流不出眼泪。悠悠地走在房子里的走道上，一一抚摸过那些早已被我贴上标签的门。
    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没有。
    所以，我打开父母离开的那扇门，忽然有风吹来，阴阴的凉凉的。
    我拢了拢被拂乱的刘海，闭上了眼睛。
    然后，踏出了门槛。
    那一瞬间里，我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和那似乎和着某着呜咽的抽泣声。却没有我预期的死亡。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城市。
    原来，这无尽的黑暗竟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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