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事物的光点
黄昏,游人退去,暮色笼罩上来。不知是谁把老街两边相望的木板门虚掩和锁上了,老街空荡了许多。我独自行走在老街上,脚下的青石板冷清而倔强,在这深秋,树叶落尽,我的心也跟着空荡起来。
这是位于江南的一条老街。我是第二次来。最初的一次成行,缘于朋友极力推荐和详细介绍。他说老街自唐初逐渐形成,有千年沧桑之味。后来,我在史料中也读到了一点它的前世今生,街上所建的古民居鳞次栉比,属明清建筑,共1067幢5300间,多为“前店后坊,闺阁深藏”的古建布局,能看到青砖小瓦马头墙、朱角飞檐鱼悬梁。我想,这该是徽派建筑特有的韵致吧。
带着对旧时事物的追念,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了那条老街的方向。那是十几年前,老街破败,处处充满时间的味道,浓烈,直入心肺,它散发着某种不可覆灭的光点,让人热切地想拥抱“过去”。我站在街头,久久地望着一些辨不清年代的老房子是如何安详地挨挤在那里,它们极力挽留着逝去的时间,毫不留情地湿润着我们眼眶中干涸的泪腺,使我走得如此缓慢,甚至不时地稍停下来,赞叹、感慨。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与我打照面的是一位渔民老妪,她住在一栋名叫高家大屋的二楼,楼梯和楼板都是木制的,有些年头了。楼梯的踏板和扶手残损得接近历史的真像。老人说,她的祖辈们以捕鱼为生,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這里。她从小至今没有离开过这条老街,对这里有感情。即使丈夫去世了,孩子们外出打工了,她依旧一个人住这里。我确信,在这里,在旧事物的身上,老人肯定找到了值得她留恋的光点。她对我坚定地说,她不愿意搬出去。
在老人的住所,我看到了过去的青砖小瓦、木柱横梁。梁上雕画有山川墟陌、鱼虫花草、飞禽走兽。还有一些人物图,描绘的是秦琼、尉迟恭、八仙、仕女等。这些从以往时光里走来的事物,有的甚至比老人的年龄还要长。老人在此生活中,无疑无数次用目光擦拭着它们,用心灵去感受着它们的美,年长日久,产生了浓烈的感情。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老人说,她希望自己寿终正寝之时,孩子们能将她的骨灰安放在这里,让骨灰守着老宅,哪怕是有一天老宅倒了,打翻了骨灰,她在九泉之下也无怨无悔。
越是见到这样的景象,我越有一种隐隐不安的心绪。当今,人类在执意挽留过去时光中,外化于形的一些所谓抢修、保护的改造,多半是从征服自然的角度出发,他们没有顺从自然,没有考虑到那些古物之上一修即失的光点。在后来诸多的遗址上,我见过有的甚至在把一些古建筑推倒重建,企图使新建之物成为我们追忆逝水年华和目击道存的载体。设计与建造者没有想到,即使他们提档至再高的速度去追念过往,修复或重建得再怎么逼真,也不能点亮那时留存下来的一些旧时事物闪烁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光点。从怀古的角度,我固执地认为,一座废墟的价值比一个修旧如旧的建筑群更为重要。
这使我想起有一次,我在大山里见到一座建于古代石拱桥的情景。它的周身残损、破败,长满杂草。桥的两头设置有禁止通行的栅栏。可见,桥已容不下一个人从上面经过了,老得像一位不能自理的长者,随时都会垮塌。即便如此,当地的民众和有关部门甘愿任其静静地卧在一条山沟之上,不加修建,让它展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里,我真切地读到了古建筑物的一种凝重,它依在大山的怀里,把一种叫时间、文化、社会、精神等诸多概念与事物集合于一身。由于时间经年累月地填塞,山沟里的水流早已不见了。虽即如此,但我仍然感觉到它存在的意义非凡。在物件不断翻新的年代,我看到它担起了一束穿透躁动且慌乱、焦灼且漫长的岁月之光,正昭示后人。
留在桥头的记忆
桥老了,老在清波暖流的岁月深处。我再次走近它时,时隔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年后的今天,它依旧立在那里,肩扛疾驰而过的车轮,背驮漫步者悠闲的步履。只是桥洞已被堵死了,早年从桥下穿行而过的小路到此也被截断,像一个人伸展不出的记忆。
桥是拱桥,离我当年的学校很近。出校门向左,是一条狭长而繁华的老街,老街的尽头,便是这座桥。桥横在江堤上,为了一条通往江边的小径曲背躬身,方便着老街的人们通行。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三五成群地从此经过,然后坐上轮渡,到对面的安庆去玩,毕竟,这边只是一个小小集镇。
在我印象里,桥头是热闹的,那里有集市,人声嘈杂,车辆横行。除了粗放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外,一些食品的香味还弥漫在空气中,引诱着我们饥饿的胃。记得一个周末的中午,我从安庆回来经过桥洞时,正被几个女同学拦住,她们说邮递员为我送来了一张十元的稿费单,要我请客。请什么呢?看旁边有一家特色包子店,我说,就请你们吃包子吧!她们很是高兴,当即,叽叽喳喳地走进了店里,围着一张方形的小桌坐下。我为每人点了一份小笼包,付钱之际,请客的理由受到了老板娘关注。也许,在她眼里,一个近似“迂腐”的中专生,不可能写诗发表,但事实已超出她的料想。过了几天,我再次从桥头经过时,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我,邀我进店。那时,我才知道,老板娘也是诗歌爱好者,她写了很多新诗,并且封存起来,直到结识我,她才将它们打开,一一呈现给我看,仿佛只有我能读懂她的诗,也只有写诗的人才能读懂她的人生。
那年冬天的风极凄厉,一不小心吹落了她脸上的泪滴。在现实生活的浪潮里,她与桥相互默默对视,桥上的车辆,桥下的过客,都是她看不厌的风景,包括不远处江上来回穿梭的渡船。也就是自那以后,我们成了较好的朋友。在她经营的包子店里,利用周末时间,我为她打过下手,帮她一起和和面粉。记得有一次,我也曾在蒸笼前,给她卖过一天的包子,尴尬的是,那一次,我竟然得罪了我们的班花。
班花听说我在那里做包子,那天,她特意和几个女同学一道,前来买包子吃。穷学生的心理,我是知道的,但老板娘作为经商之人,她会免单吗?在装不过去的糊涂面前,我无奈地收下了她们的钱,但她们毫不理会我的这种无奈,只是接过包子,转身就走了。日后,我作再多的解释,于班花,如耳际之风,就连毕业分手之时,她为此都没有正视过我一眼。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再次来到这个桥头目视一切的时候,早年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如今,当初的包子店也不在了,我们的班花也不知去了哪?669F644C-A95E-4792-8AE3-D5C6440B409D
随安
二十多年前,我被分到一个山旮旯的溶洞景点上班,那里白天游人稀少,晚上四下寂寥。一天之中,送走最后一批游客,同事们都乘坐面包车回了县城,我一个人住在山脚下的洞口边,看暮色四合,感受寂寞来袭。尽管如此,但我很乐意。我觉得彼时的光阴完全属于我,山岚是我的,兽叫鸟鸣也是我的,它们在我耳闻之内,收拢着白天人声的嘈杂,让我静下心来,静下来看那些打印在纸页上的铅字。在许多个晴好的早晨,我像小学生一样放开喉咙读书,合上书本默背。我这种勤学并没有得到附近居民的认可:一个中专生,窝在这个山沟里,何不到大城市去闯闯?他们的目光从我身上飘移而过,含着某种遗憾。
这种遗憾在一个人的内心时间久了,就成了“没出息”的代名词,它渐渐加压在别人对我评价的天平的另一端,成为我不得不去思考的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应该离开?每次在反复思考这事的时候,我就想到“随安”一词,我一直认为,随安与其说是一种姿态的表达,还不如说是一种心境的概括。因为,人生有许多次辗转,无论身在哪里,都需要你安下心来。
我走上社会以后,履历表不断刷新着我走过的路,如今回忆起来,已有九个单位十一个工作岗位串起了我人生二十多年的工作历程,掏下水道、烧锅炉、做早点到从事会计、审计,成为一名新闻媒体的记者和编辑,在每进入一个岗位的角色前,我总是告诉自己,好与坏,都暂时安下心来,毕竟这样的日子不会永久,宇宙之间,除日月之永恒外,河流也都有改道和枯竭的时候,何况我们人?何况填补我们一生的某个时间段?结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迟与早的事而已。这样想着,有何不安呢!
由此,我想到原来一个单位组织部分人员轮岗,办公室的小方与总务室的小刘相互对调。小刘临窗而坐,在整个总务室中,座位让人感觉甚好。得知小刘要到办公室,总务室的小刚将自己的位置挪到了小刘位置上,让出自己的位置给小方。无疑,小方不爽,找我诉苦:这简直是欺负人嘛。我笑笑,问他:你会在总务室永远呆下去吗?小方坚定地说:不会的。我说:不会就随安吧!这是我多年工作变动总结出来的一个词,这词似乎让小方懂得了什么,他回去之后,和颜悦色地坐在了小刚原来的位置上。果然不出一年,小方又调到了新的岗位。
生活就是这样,当我们遇到不愉快的环境时恨不得立马离开,移到称心之位时有一种扎根于此,誓把铁椅坐穿的决心,但每次刚适应就又变了,长则五六年,短则几个月。回想自己二十多年的风雨人生路,所遇到的人高傲的、霸道的、自以为是的、虚怀若谷的等等,种种皆有,一任任领导,一茬茬同事,来来往往,他们于我,如车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所接触过的人事景物,也许这就叫作经历,只有经历了,才知道随安是何等的可贵,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人的幸福感。
现在,我又轮岗到了新的岗位,聚聚散散,身安于乐。
单墩
单墩不见了,在名叫石家大屋自然村落北面五百米远的地方。我童年见到它时,它就孤独地守在那里,呈圆锥状,高十米许。它的四周已长有许多如海碗口粗的松树,树下是茂密的杂草,还有荆棘,人难以进入。时隔三十多年,当我再次回到石家大屋的时候,单墩不见了。村里年寿最长的雪生公公说,单墩起于土,又归于土。雪生公公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双目微闭,神态安详,仿佛正与神灵相通,给人一种阴森、隐密之感。
单墩,顾名思义,就是孤立的一个土墩。通向它的,有一条被松树林和杉树林夹着的泥土路。它如村庄老人手背上绽出的一条青筋,早年是那样的醒目,一头连着石家大屋,一头连着单墩。连着单墩的那一端,还有一条沙石公路横向穿过,两条路构成一个完美的“T”字形。从泥土路走至沙石公路,在单墩脚下乘车,村里人可以去集镇上,也可到县城去,若中途再转一下车子,当然可以到省城,还可以去村里老人做梦都想去的北京。
我忘记了那是什么日子,石家大屋第一个出门打工的人——春龙,就是从单墩脚下上车的。他去福建做了一年的裁缝,腊月里回来的时候,他的母亲(我喊日叶奶奶)早早地来到单墩脚下,等他。他回来后,村庄里沸腾起来了,缘于他带回了几十张百元大钞,且张张崭新连号,耀了村人的双眼。第二年春天,个个年轻人都要跟着春龙出门打工去。春龙没有推辞,只要能去的,他都带上了。从那一年开始,除了春节期间,整个村庄空寂了不少。
从那以后,年复一年,单墩沉默地守着老屋场,老屋场依靠着单墩,相互一起走过了一些风风雨雨,无言,自然也不需要什么语言。仿佛只要彼此存在,就是最好的慰藉。
许是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挣到票子了,他们产生了把房子搬迁出去的想法,不想走从屋场到单墩的那一段泥土路。那路,不说雨天泥泞难行,就连平日里车子都不经过。为图出行方便,他们选择把房子搬到单墩脚下的那条沙石路两边去。我印象中,好像海兵家是第一个搬迁过去的,他家在单墩的斜对面,一层红砖平房,像路边一个标志性的建筑。陆陆续续地,村庄里的老屋没有修缮的机会了,要么推倒,要么无人问津。这在村庄老人的心里,是一个隐形的痛。他们不愿意离开,但是拗不过已经当家作主的儿子和媳妇,只得跟随着,一起走向单墩。
村人抛弃了老屋,抛弃了祖祖辈辈一直生活的老屋基场,走向单墩,以一种毫无商量的方式向单墩靠近。我总认为,这绝非是一件好事。换一个角度去打量,再拉近一点距离,我觉得村庄就是单墩的照壁。照壁沒了,单墩如何安生?果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单墩就不见了,或许是为了规划新房屋的地基,被推土机铲平了吧?或者是属于自己的安静之域被打破了,再也生存不下去了,自然塌陷了吧?无论是哪一种缘由,都让我心生不安。
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了,如果非要我从记忆深处搜出一点怀念的东西来,我觉得单墩是绕不过去的。虽然,属于我的老家,方圆没有增大一亩,但它的变迁,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以一种缺氧的方式存在着。那个属于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孕育了我的祖祖辈辈,包括我辈的肉体和精神。它像一席慈润心灵的长卷,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故事。然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向时间的深处退隐。先前的老屋基场被推平了,单墩也不见了。我生命中的坐标,该放在哪一个时空的方位里,才能给自己一点泪不沾巾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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