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位标本式的中国农民,一生与土地结缘,不曾离开。他从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之初便开始担任生产队长,当时被称之为“铁扁担”,一干就是二十六年。俗话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在搞大集体的年代,一名生产队长,要组织两百人左右的生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常说:“吃饭的一屋,主事的一人。”“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好一世穷。”生产队长不但要以身作则,带头示范,公道正派,还要思路清晰,未雨绸缪,特别要会划算。春种夏管,秋收冬藏,看似简单,实际操作并非易事。春天来了,浸种育秧,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需要经验丰富、责任心很强的人去做。春播育种,是农事中的头等大事,特别在种子发芽的时候,需要有人精心呵护,就像陪伴婴儿一样,几天几夜二十四小时都要专人值守。我记得,负责值守的人是绝对不能饮酒的。饮了酒的人,呼吸时会把酒气散发到空气中,种子受到酒气的刺激,胚芽就会出问题。如果种子出了问题,就意味着一年的生产打了水漂,全队的老百姓就只能喝西北风饿肚子。每当这样的关键时刻,父亲就会特别慎重。他觉得这种事安排谁都不放心,于是,他就凭着自己几十年的丰富经验亲自抓,亲自做。那段时间里,父亲吃住都在育种房,二十六年,年年如此。正因为这样,全队的秧苗从来没出过半点问题。
无论是浸种育秧,还是犁耙耘耜,种田的十八般武艺,父亲样样精通。耕田犁地过去全靠耕牛与人力去完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还很落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人平一亩三分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上面翻耕、播种、收获。水利、公益等设施基本上没有,要想拥有好的收成,拥有更多收入,就必须改善生产条件,改变落后面貌,寻求新的发展,开辟新的财源。而这一切又不是三两天的事。每年冬天,父亲就利用农闲季节,带领全队劳力不是修机埠,就是开渠道。到七十年代中期,全队近三百亩耕地基本上实现了旱涝保收,粮食单产突破八百斤。
作为队长的父亲每天都得喊工派工。那时,没有闹钟,农村人只知道鸡叫三遍天就快亮了。我父亲也就每天在这个时候起床,先将家里的水缸挑满水,然后带上农具出门,站在屋旁的塘坝上,熟练地从衣袋中掏出长年随身携带的口哨,使劲吹。哨声划破清晨的沉寂,迎来朝霞,也迎来田野的生机。
父亲视口哨如生命,一个口哨总要吹上几年。金属做成的口哨,即使生锈了,父亲也舍不得换。一天,父亲利用午休时间,到附近水塘捞猪菜,一不小心,把口哨弄丢了。在他看来,这口哨并不是需要花钱再买的问题,而是如同战士丢了武器一样。怎么办?父亲没有犹豫,重新下到水塘,通过反复回忆自己在水塘经过的路线,一寸一寸地往前摸。最后用了将近两小时,硬是将口哨摸了上来。二十六年中,父亲把实在不能再吹的六枚口哨用小手帕一个一个包好,珍藏起来。我觉得,父亲珍藏的岂止是一枚枚口哨,那是他对一段峥嵘岁月的收藏。哨音早已遠去,但在那嘘嘘的音响里,流淌出的却是生命的韵律。
父亲上过几年私塾,一手字写得很好,生产队的各种宣传栏窗办得有板有眼丰富多彩。父亲做笔式运算不怎么样,但算盘却打得会说话,而且可以双手操作,左右开弓。到了年终决算时,父亲与生产队会计一道,算出全队收入多少,应该留多少公积金和公益金,剩下的,计算出每个劳动日的价值,根据每个家庭劳动所得工分,换算成人民币,张榜公布,一目了然,从来没有谁因自家收支不清找他扯皮的。
因各方面原因,每个生产队的劳动日价值差别很大。少的只有几分钱,多的可以超过一元,达到这种水平就很富裕了。由于父亲领导有方,队里劳动日价值一般都在八毛钱水平,偶尔还突破一元。父亲因此当过县劳模,到全县很多地方传经送宝,巡回演讲。即使现在,父亲每当与我谈及这些,满脸都是自豪。
我是上高中时,才从书本里接触到柴油机、电动机、拖拉机和水泵的,当时叫“三机一泵”。这些虽然算不上高科技,但对于普通农民来说却很神秘。一个公社除了农技站有一两个人知道原理懂得维修持有执照外,其他人都不懂。父亲不但掌握这一绝招,更为神奇的是,他可以在蒙上眼睛的情况下,熟练地将柴油机核心部分油泵总成,拆开又装上。那时,当周边的农民都还在用石碾碾米,别的生产队都还在人工抽水的时候,我们队早就用柴油机打米抽水了。
没钱,很难管理好一个地方或者一个单位。当周边生产队集体经济几乎为零的时候,我们生产队不但拥有固定资产两万余元,账上的资金积累也慢慢多了起来。于是,当周边生产队社员家里还在用煤油点灯照明时,我们生产队已率先实现了照明用电。一些先进的农业机械也提前进入我们的生活中。
一九五八年八月,一场场声势浩大的造田运动在全国展开,农民们纷纷上山造田、围湖造田。岳阳县成立君山农场围垦工程指挥部。记得那天是九月十六日,君山围垦工程全面铺开,岳阳县组织几万名劳动大军,在东洞庭湖地区摆开战场。我的父母同时加入了围垦大军。
那年冬天特别冷,加上湖区湿气重,冷得刺骨,可每个人都激情燃烧,甩开膀子大干。所有的人都是身穿单衣,挑一担土,往返几公里,冰天雪地,尽最大努力多挑快走,返回途中更是一路小跑。一些人因为表现突出,光荣地“火线”入党。父亲就是其中一位。
从那以后,只要是挑堤挽垸,父亲都会被委以重任,挂帅出征。围垦就是战斗,父亲每次带领全大队的劳力出征都是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一九七六年,岳阳县中洲围垦,因为劳力缺乏,父亲安排我上了“前线”。当时的我还不满十六岁,无论年龄还是体力根都算不上一个劳力。一个劳力的底分是十分,而我只能拿八分。为此,母亲心疼我,就跟父亲大吵了一架。
北风劲吹,衰草连天,放眼远望,天地一片苍茫。严冬酷寒,考验着每一个远离家室的农人,所有人在这里住的都是用楠竹和芦苇搭起的临时工棚。住宿、厨房与厕所以连为单位分开搭建。一个大队几百名劳力住一个工棚,开着统铺。
每个人每天都有硬性任务,每挑一担土,到达指定地点就可以领到一张票,谁的任务完成得怎样一清二楚。为了不让我拖大队后腿,父亲只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多担快跑,在完成自己任务的同时,另外再帮我完成任务。这样的事情当然不能放在台面上做。晚上,我和父亲睡一起,常常在夜里,父亲在被子里用脚轻轻踢我,偷偷地将他完成任务之外的票塞给我。
父亲心里装着所有人,唯独没有他自己。我知道,他早把自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煤球,温暖着身边的世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一年到头,父亲很少穿鞋。哪怕是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父亲就早已赤脚下田干活了。他总是说打赤脚接地气,做事利索。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種田更多使用的是土杂肥,一些玻璃渣子或瓷片难免混入其中带到田里,这就增加了赤脚干活的风险。正因为这样,父亲的脚常常被碎瓷片、碎玻璃、甚至钉子之类划伤或扎伤。小伤小痛,父亲从不放在心上。有一次,正值双抢,天气格外炎热,太阳就像一个火球,仿佛要把地上的一切烧焦烤熟,田里的水面上蒸汽腾腾。几只乌鸦在田埂上叫唤,粗劣嘶哑的声音让人心生厌烦甚至有些发毛。拉犁耕田的牛走几步就停下来滚窝子。父亲有些恼怒,举起鞭子,正要抽打前面的牛,然而脚下却突然一阵钻心的痛。腿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差点倒在了田里,提脚一看,原来是一截烂木条上的锈钉扎进了父亲的脚心。父亲咬紧牙关,忍着巨大的疼痛,一把将锈钉从脚心拔出,迅速清洗了脚上的泥巴,顺便在田边沟渠旁,寻得一些草药洗净,然后放在嘴里嚼碎,敷在了伤口,待流血止住,才一拐一瘸地回到家里。父亲一怕花钱,二怕耽误农事,不肯去医院治疗。最后还是在大家的反复劝说下,父亲才勉强去了大队赤脚医生那里打了防破伤风的针,并对伤口重新进行了清洗消炎和包扎。听医生说,伤口将近一厘米深。回家后,父亲没有休息,穿上农用靴又与大家一道投入到了紧张的双抢。
年轻时的父亲特别霸气。那一天,父亲挑着至少两百斤的稻穗,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由于肩上的担子与人的重量太大,窄小的田埂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父亲一脚踩崩,摔倒了,他使劲将压在身上的担子支开,爬起来,不顾摔伤了膝盖,整理了稻穗,又将沉重的稻穗挑到禾场。
我二十岁那年,有幸赶上了恢复高考后的末班车,顺利得以录取。报到的那天,父亲挑上我的全部行囊,从家里到路边长途汽车停靠点,后来又从汽车站到学校,全程只是让我紧随其后。九月的天气素有秋老虎之称,我空手跟着,都出了一身汗。父亲汗流浃背地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将我送到学校,又把一切安顿妥当,才放心离开。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人民公社改为乡镇,生产队相应改为村民小组。父亲尽管还是担任村民小组长,但每天不需要再用哨声唤醒全队劳力干活。刚开始时,父亲还不习惯,除了继续关心和指导每家每户的生产外,农忙季节,偶尔还会用哨声催促大家下田干活。
近年来,随着美丽乡村建设和乡村振兴,家乡的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们家正好处于一个交通枢纽位置,父亲把自家的后山打造成花园,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又将房前的部分水田栽上莲子。父亲说:“我是一名老党员,我们家就是代表全村的一张脸,一定要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真就是一条铁扁担,一头担着社会,一头担着家庭;一头挑着责任,一头挑着担当。
责任编辑:肖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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