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多山,一出门便是翻山,气喘吁吁。南方亦多河,行不到三五里便要涉水,险象环生。
山易翻。山再陡,憋一口气便可逾越。水难渡。河再窄,无船则望水兴叹。莽莽群山是横在眼前的一道道门槛,需要人们高高地抬脚跨越。淼淼河水是拦住去路的一缕缕蛛丝,需要人们挥臂拨开。
山没有路,人们便用双脚踏碎一块块石头,开了一寸寸的路;河没有渡,人们用刀斧伐倒一竿竿竹,造了一条条船。
小时候随大人赶圩,需过一条不深亦不浅的河。大人体重稳当,能轻松涉水。我人小体轻,水一推便双脚漂浮,无法站立,需要借助大人的手提肩扛方可抵达彼岸。从那以后,那些阻拦去路的水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烙印。
在离家不远处的一个河岸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子。几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阒无人迹的荒烟蔓草。那一年,在天灾人祸中,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或一路逃难或沿途乞讨至此。机缘巧合之中,他们谋到了一份摆渡的活计,从此,聚族成村,渐成规模。后人无从得知祖先是何时从何人的手中,接过了这份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和延续生命的摆渡活计。他们只知道,祖先们在很久以前便在这喜怒无常的河流边上留了下来,摆了百年的渡,扎了百年的根。
这些最早的渡夫为人摆渡是不能收费的,乡亲们若有需要,一声招呼,他们便尽自己摆渡的职责。
倘若你有缘在由乔善往宝坛方向驱车行进,只需稍加留意,便可在距离古金大桥大约五百米处的石壁上看到“飞瀑悬崖,甘华义渡,乡闾表帅”的摩崖石刻。这12个大字镌刻在距路面约5米的石壁高处,字径30余厘米。字为阳刻,字体古朴浑厚,色彩鲜艳,吸人眼球。由于巨大高耸的崖壁上布满了漫天飞舞的尘土,字迹显得模糊不清,不仔细端详无法辨识。这是一个朝廷命官留下来的墨宝,在古迹稀疏的少数民族聚居地显得极为珍贵,说是奇迹似也无妨。据摩崖文字记载,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一个叫刘悌堂的朝廷官员巡察乔善、古罗(今古金)、思合、古波(今古城)。过渡时,听闻有人为方便过往行人,砍竹造船,并将房子、耕田和牛马作为报酬赠予渡夫,命渡夫長年为人摆渡,并约束渡夫不可收取行人钱财,否则另选他人取而代之。规矩一立,历任渡夫谨听教训,无人敢于违拗。渡口也由此成了造福乡梓的义渡,延续百年,经久不衰。
我在无数次的踏访探寻中得知,赠田地、造义渡、立规矩的这个人叫韦代昌,是个邑庠生,出身于当地的富户。幼年时读先辈诗书、听圣贤教训,成年后亦耕亦读,亦农亦商。在拥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之后,心怀苍生,搭桥铺路,与人方便。作为朝廷命官的刘悌堂想不到这荒山僻野之中居然有如此深明大义之人,不禁大为感动。为褒扬这一善举,“使闻者知为善之乐”,遂于对岸岩壁之上凿石题词:“飞瀑悬崖,甘华义渡,乡闾表帅。”并意犹未尽,在一旁挥毫写下“忠孝传家国,诗书教子孙。广行方便路,阴骘满乾坤”的诗句,以彰其贤。“甘华”是壮语音译的地名,类似于宁明的花山,不同的是“花山”为意译,而“甘华”则是直译,意为“布满花纹图案的崖壁”。
在诗的右侧,还有清同治年间留下的“永远免派竹木砖瓦碑”,经仔细辨认,依稀可见“钦加同知衔特授天河县正堂加五级记录五次高为禁……”之类的文字。可惜的是,因年代久远,字迹漫漶,已经难以完整而清晰地逐一辨认,留下了永远无法补救的遗憾。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想见,曾经有那么一段岁月,方圆数十里的人们但凡遇到过日子的大事小情,譬如到圩亭上赶圩,赴外地求学或谋生,婚丧嫁娶等,不论青天白日,还是半夜三更,也不论大雨滂沱,还是烈日炎炎,只要来人冲着河对岸一喊:“过河喽——”河对岸便传来一声亲人般的回应:“来了——”一呼一应之间,一只竹筏便从碧波荡漾的水面上飘然而至。刹那间,山间、水上和人心中充盈着一种体恤、亲切和慈爱的回响……
韦代昌们不仅建义渡平道路修桥梁,还对闾里的事务尽心尽力。譬如为了维持自然生态,保护秀美家园,韦代昌与兄弟韦代明携手倡议,立禁护山,呵护文脉,拓开一片不一样的天空。在乔善乡古金村拉若屯狮子山脚下,立有一块高1.2米、宽0.6米的石碑,碑文的大致内容是禁止采伐、严禁放火、保护龙脉、以安先灵的条文,要求村民互相约束,互相监督,共同遵守,若有违禁,公议惩处。这是迄今为止在罗城县境内发现的年代最为久远的立禁坟修甲款碑,也是富于现实意义的“村规民约”。
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一个老人每天都背着双手固执地在布满狗屎牛粪的村道上走来走去,风雨不改。时不时返回家中,扛来锄头、铁铲和钢钎,这里敲敲,那里打打,这里撬撬,那里拍拍,把突出的石头敲掉,把凹下去的地方填平。
大人们说,老人是在给村里人“平路”,路“平”了,人心就“平”。有一次,老人对我说,等你长大了也要像大人们种庄稼一样,在地里种下“善因”,这样才会在秋天收到“善果”。就这样,积德行善、惠泽乡梓的“善因”经过老辈人的耳提面命而深植于一代又一代的血液。于是,辟学田、兴义学、建义渡、建茶亭、修道路、筑凉亭,便如冬日高悬的暖阳,给无边的旷野注入了一拨又一拨的热力,温暖着一颗又一颗远行而疲惫的心。于是我们才会有幸读到无数有关铺路搭桥之类的春意盎然的荒野文字。于是,我们才有幸在一条条古道旁看到一座座为人们遮风避雨的面目慈祥的凉亭。
在我的印象中,“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这样宁静淡雅清新可人的江月图景是极少见的,更多的是“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的白浪滔滔咫尺天涯的骇人景象。
眼前这个经过百年接力的古渡口,岸上那步履匆匆的身影和嘚嘚的马蹄声业已飘然远去,同时远去的还有那份充满乡音的一呼一应、一问一答、一颦一笑。婆娑竹影下,荡漾碧波上,咿呀乡韵中,唯有那桨橹的欸乃声和竹篙的拍水声仿佛还在青山绿水间经久回荡……
古人有言:“高者为台,深者为室;虚者为亭,曲者为廊;横者为渡,竖者为石。”能在江上“横”着的,便是我们魂牵梦绕的“渡”。这不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渡,也不是“青衣渡口山如画”的渡,而是渡危难、渡亲情、渡乡愁和渡人世间林林总总的渡。
真想在古渡边的青石板上枯坐,一坐便是千年。听那滔滔江水,不息奔流;看那横江义渡,往来无痕。
作者简介:韦光勤,壮族,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河池市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6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广西文学》《广西日报》《当代广西》《三月三》《广西民族报》《河池日报》等。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