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也叫中元节,或叫七月半。以七月十四为界,上半年是耕种农忙时节,下半年则相对清闲,所以家乡有这样一句农谚:“春节吃还愁,十四吃不慌。”也就是说,过春节时还惦记节后的农忙春耕,所以心里还有忧愁;可过七月十四时,“双抢”已结束,一年中最忙最累的季节过去了,下半年农活悠闲,所以过节心里安然,不用慌张。从这个意义上说,七月十四又是丰收节,是老百姓收割庄稼后养精蓄锐、开怀畅饮的欢乐派对。
一年之计在于春。七月十四的准备是从三四月份的春耕就开始的。因为一年收成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决定节日的心情。
家乡是土坡地区,有河有溪,河畔溪边阡陌纵横。刚分田到户那几年,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钱买化肥,稻田里施的全是牛肥料。那时候的牛,宝贝得不得了,不仅要犁田耙地,还要多吃草多产肥。为了给田里添农肥,每天傍晚,村里到处有人提着簸箕捡牛粪。我记得那时候还有捡牛粪比赛呢。
禾苗要想长得好,除了施肥灌溉,还要精心护理。过去早稻至少要耘(除草)两次。每次跟父母去耘田,我都很钦佩父亲的大脚。父亲甩着有力的双脚,不停地在禾苗行间隙划来划去,划过的地方,杂草纷纷倒下,禾苗清清爽爽。对父亲来说,稻田就是他的作业本,长满厚茧的大脚掌就是他的画笔,绿油油的稻田就是他的画作。
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地晒。我紧跟在父母身边,舞动着小脚丫,一边咬牙坚持,一边想起李绅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苦水里长大,早知生活艰难。我始终笃信,只要禾苗绿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一片金黄。
七月十四是吃鸭节,七月十四也叫鬼节。传说鬼节祭拜祖宗的时候,所用的那些纸钱或者衣物,要靠鸭子运过奈何桥送到对岸,所以吃鸭子就成了七月十四的传统风俗。但小时候我们不懂这些故事,大人也不说。我们只知道,大约从四月份开始,禾苗开始绿起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就开始养鸭了,少的十几只,多的几十只,一批批,一笼笼,“嘎嘎嘎”地叫,搅动了一汪汪春水。
禾苗长到膝盖高的时候,田里开始有小螺小虾,这是放鸭的最好时节。小学放学早,我们三五个小伙伴经常结伴去放鸭,把鸭子挑到田埂边,打开鸭笼,鸭子鱼贯而出,你家的,我家的,他家的,都争先恐后钻到禾苗中去觅食了。
太阳落山,该赶鸭子回家了,我们就把鸭笼整齐地摆在田头,你负责在一边用鸭语“哩——哩——哩——”地呼唤,我负责在另一边扬着棍子把鸭子往回赶。各家各户的鸭子都有自己的记号。鸭子的记号在脚掌上。比如,李家的鸭子,左脚掌剪一个小口子,形成一个“V”字,他们家的鸭子的记号就是“左1V”;黄家的鸭子左脚掌剪两个小口子,他们家鸭子的记号就是“左2V”;陆家的鸭子左脚掌剪一个小口,右脚掌剪两个小口,他们家鸭子的记号就是“左1V﹢右2V”……总之各种记号都有,因为各不相同,所以不用担心自家的鸭子会跟别人家的搞混。
孩子一边上学,鸭子一边长大。等到鸭翅膀羽毛齐尾、整天“嘎嘎”叫的时候,暑假已经过半,七月十四也快到了。
“双抢”是七月十四前最紧张、最劳累的战斗。“双抢”到底是“抢”什么?城里的孩子可能会说抢黄豆、抢花生。其实,“双抢”就是抢收稻谷和抢种秧苗。那为什么要抢啊,当然是为了抢季节,也是为了抢在七月十四之前收种完毕,然后洗脚上岸,好好过节。
从分田到户到工作之前,所有的暑假,当城里的同学在无忧无虑地逍遥游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战士一样,冒着烈日,和父母奋战在田野上。因为那时候,稻田不仅是我们家一年温饱的所在,也是我读书学费的希望。
七月十四日益临近,会过日子的人家就开始给鸭子实施增肥计划,在我们那里叫“养肥鸭”。农历六月中旬,大人们从鸭群中选出一些个头适中的鸭子关到笼子里,从早到晚给它们单独灌熟玉米,连续灌二十几天或个把月,鸭子便肥起来,毛色发亮。肥鸭肉厚,容易脱毛,吃起来口感特别好。
七夕是七月十四的预备节——就像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一样,七夕一到,就闻到七月十四的香鸭味道了。
家乡的七月十四前后热闹四天,从农历十一开始,一直吃到十四中午。那几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家家户户就起来生火烧水。水将开的时候,大人就喊:“孩子们,起床了,快来抓鸭脚,我们杀鸭啦……”每次过节的时候,谁家做饭菜利索动作快,谁家就有好口碑。这不,不过八九点钟,河边已排满了男女老少,有拔鸭毛的,有清理鸭肠鸭胗的,还有在河下游网鱼的……那是故乡最热闹的早晨,也是最有仪式感的早晨。人们一边忙着,一边谈笑风生,节日的欢乐弥漫在河面上,仿佛随风荡起的微微波纹,一纹接着一纹,飘向远方……
家乡的河水清又清,养出的鸭子味道香甜无比。在巴马,家乡的那敏鸭闻名遐迩,每到七月十四,人们争相购买。因为肉质口味别致,当地人喜欢原汁原味的香鸭味道,所以都习惯做白斩鸭。弄好的鸭子放到锅里,煮到半熟,香气就从锅盖边“啵嘻啵嘻”地冒出来,站在几米外都能闻到诱人的清香,还没吃上,先勾引你的味蕾,闻着闻着,夏天的劳累就不见了踪影。
那敏白斩鸭好吃,还在于特制的鸭酱。从老酸笋缸里舀出半碗酸水,杀鸭时,接入鸭活血,搅拌几下,等鸭子煮好准备上桌,便将鸭酱倒入干热的炒锅,盐量放足,烧开一小会儿即起锅,便成味料,做法简单,也有讲究。
家乡的土鸭配上酸香的酱料,吃起来满口的家乡味道。人的味觉都是很固执的,这么多年来,我走过千山万水,别的地方的鸭子吃过不少,可总感觉家乡的那敏鸭味道最美。
七月十四,除了吃鸭,蕉叶糍粑是必须要做的。常常是“双抢”一结束,母亲赶紧将新收割的糯米谷晒干,舂好,节日一到,便忙着磨米做糍粑。新鲜的糯米和馨香的蕉叶做成的蕉叶糍粑一出锅,大人孩子都抢着尝鲜。蕉叶糍粑是七月十四的特属糯品,一年就做这一次,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送给回娘家的姑姑们。我们家孩子多,母親总是尽量多做一些,所以常常在七月十四过后好多天,家里的糍粑仍有好多串挂在竹竿上,劳动回来饿了,要么烤,要么煎,软糯软糯的,依然散发着蕉叶的清香。
整个中元节,农历十四中午那餐饭最隆重,因为是散节饭,所以至少要杀两只鸭,有鹅的还要杀鹅,总之一定是最丰盛的一餐。鸭子摆上供桌后,父亲开始烧纸钱,口中还念念有词……看父亲虔诚的样子,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叫敬畏祖宗。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七月十四也叫鬼节。传说每当节日一到,死去的鬼魂披着节日的盛装回到村里,与活着的人们一起过节,幼时胆怯,一听说有鬼,自然就毛骨悚然。
其实,每逢节日,我们活着人都应该感念逝去的亲人们。母亲去世五年多来,每到春节前夕,我们都提着供品到她的坟前祭拜,然后点着煤油灯,特意请母亲“回家”跟我们过节。因为我们一直觉得,有了母亲在身边,节日过得才安心,才有意义。
过去,每年七月十四的散节饭,父亲是一定要多夹两份的,一份留给外公,一份留给姑姑。现在想起来,虽然就是那么几块肉,却是一份惦记,一份温馨的手足之情。亲吾亲以及人之亲,爱吾爱以及人之爱。父亲虽大字不识几个,但他身上的很多朴素品质,总是让我受用一生。
吃过午饭,父亲找来几个笼子装好鸭子,弟妹们就跟着母亲高高兴兴地去舅舅家探亲了。下午,村里的外嫁女陆陆续续回来,姑姑也提着鸭子回来了。姑姑一回到家,父亲便又忙着烧水杀鸭,家里又重新热闹起来。遗憾的是,前几年姑姑因病走了。姑姑一走,每到节日,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就有种莫名的失落感。是啊,其实过节不是为了吃喝,而是为了亲人团聚。没有了亲人,节日也就失去了该有的色彩。
对青年男女来说,七月十四还有一个烂漫的压轴戏,那就是唱山歌。十四日下午开始,青年男女都相约到山坡上唱山歌,以歌传情。一时间,四周的坡岭上,歌声阵阵,笑声连连。唱不完的歌,道不完的情,有的唱个通宵达旦,有的唱到地老天荒。漫山鸟语,遍野花开,唱着唱着,就唱出了爱情的火花……
我十九岁那年的七月十四,是我们家过得最有意义也是最难忘的一个节日。因为那个夏天,我终于梦想成真,领到了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年夏天,大雨不断,河水猛涨,我扛着笨重的木箱子来到渡口准备横渡急流前往省城读书,村里的一帮老少冒着雨,纷纷来为我送行。老人们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孙仔啊,你是我们屯的第一个大学生,你一定要努力,将来为我们家乡争光啊!”就这样,在乡亲们殷切的目光中,我乘着木船,顺流而下,抵达对岸,從此故乡离我越来越远。
对游子来说,走得越远,乡愁就越浓。所以每当七月十四临近,我就会梦回故乡,儿时呼唤鸭子“哩——哩”的叫声仿佛还萦绕耳边,想起家乡的土鸭,想起那散发着淡淡酸香的鸭酱,我就仿佛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作者简介:陆寿青,壮族,广西巴马瑶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法治日报社主任记者。多件作品荣获全国政法优秀新闻作品、全国法制好新闻、广西新闻奖,获评全国省级法治报业先进新闻工作者和十佳新闻工作者,著有散文集《从家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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