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经典诗句的内涵特别丰富,好好的咀嚼会体会到不同的风味,进而深刻地感受到诗歌的魅力。经典诗词中带“见”字的可谓不少,他们被理解为“看见”和“显现”的不同,给诗歌艺术张力的彰显带来很大的影响。
关键词:诗词 “见” “现”
东晋诗人陶渊明《饮酒其五》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所表现出来的境界,让人想到“手挥五弦,目送飞鸿”,那种自得的心态让人无限向往。苏轼在《题渊明饮酒诗后》日:“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笑。”∽作为诗坛领袖,苏轼的发言当然具有影响力。到底是“望”还是“见”,就成了诗歌史上的一个“公案”。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陶靖节”章中说:“东坡以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无识者以‘见为‘望,不啻碔硖之与美玉。然予观乐天《效渊明诗》有云:‘时倾一樽酒,坐望东南山。然则流俗之失久矣。惟韦苏州《答长安丞裴税诗》有云:‘采菊露未唏,举头见秋山。乃知真得渊明诗意,而东坡之说为可信。”就是说苏轼改动“望”为“见”,使得诗歌有了石头与美玉的差别,“见”更加符合陶渊明的诗歌意思和意境,以前人们都错了。这为这段“公案”下了断语。可是在欣赏“见”的时候,又有了疑惑:“见”是解作“看见”呢,还是读如“现”解作“显现”呢?这会不会又是一桩“公案”?
对这一问题较早关注的是田守勇先生,他在《“悠然见南山”之“见”》一文中提出:“‘时倾一蹲酒,坐望东南山,用‘望替‘见,则境界顿失,风味大减。所以,如果我们能在‘见上体味一番,或许更能见陶诗之风致及渊明之隋趣。”并以陶诗《饮酒》另一首“青松在东园,群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作对比理解,指出:“写青松始隐于杂草之中,而寒冬严霜使其在枯草败藤中傲然挺立出来。所以此处‘见可理解为‘现,言青松在不堪风霜袭击的异类中兀然而现,仿佛具有一种冲破束缚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具有了灵气和活力。而‘悠然见南山同样也可作类似理解。”田先生是怎样理解的呢?他从另一个角度指出:“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曾说此句可理解为悠然自得看南山,也可以为南山那种悠然自在的风貌。但他下文论述仍从人的角度写人以闲适自得心情去欣赏南山,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如果从‘人和‘山的角度分别加以考虑的话,把‘悠然见南山又理解成南山悠然而现,那将是另一种风味。”田先生并不固执地囿守一种理解,而是想要增加诗歌内在旨意的丰富性。在这一种角度的指引下,田先生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国传统的自然观就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观念,人们对于大自然,由崇拜而热爱,进而与之融为一体。而渊明更是晋世一位‘新自然主义者,‘自然既是他的追求理想,又是一種生活方式。……在物我相融的境界中,并非只是人去主动地欣赏领悟自然,也有自然自觉地被欣赏被领悟的主动性。试想陶渊明悠然采菊于东篱时,抬头之际,悠然南山如影相随闯入其目光之中,主客角色因之变化,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是我在观山,还是山在待我?正是这样一个问号,才进一步深化升华了物我相融的艺术境界。总之,从古人的审美追求,联系渊明的生活态度,把‘悠然见南山之‘见理解为‘现,更容易被人所接受,所喜爱,也更得陶诗之情致。”这里可以看到,田先生的理解思路和角度对于我们诚然有良好的启迪,但是他似乎违背了一开始所引用的苏轼的原话:“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合,此句最有妙处。”这句话中很显然的意思:“见”是陶渊明采菊后连贯的动作,所以应该读如“jian。
诗歌虽然说“无达诂”,但总要追求一个最能体现诗歌艺术美的解释。郭国敏先生即提出了异议,他撰写《究竟理解为“见”还是“现”)--文与田先生商榷。文章说:“正如苏轼……所言,‘因采菊而见山,诗人在满手把菊,自得自赏之际,举首而南山人目,从所为到所见,于一俯一仰间见其高洁的情致。而接下来的七八两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进一步发掘望山之所见,寄寓了诗人深切的身世之感。……从这一点来理解,此处之‘见当作见(jian)切合本诗旨意。”在此同时郭先生继续从理论上做出总结说:“从审美角度讲,从古至今都讲究“情景交融,‘以景衬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人与自然、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历来都是相互融合的,只不过二者有时可以互换。……在作者所塑造的艺术境界中,诗人作为审美主体的位置始终没有改变,是诗人主动地挖掘日常生活中的美,并在这一审美过程中所见到的自然之美与自己的‘真意不谋而合。从这一意义上应当作‘见(jian)来理解。唐代韦应物《答长安丞裴说》中‘采菊露未希,举头见秋山,这两句亦是承陶诗意境。与此相反,自然景物成为审美主体,有时‘见作‘现理解则更好。”
比较田郭二先生的说法,综合起来来说,“悠然见南山”中的“见”,还是依从苏轼的意思读作“jian”更好。
“悠然见南山”中的“见”,读作什么的问题基本上已经解决了。但问题并没有完,带“见”的诗句非常多。譬如李白《广陵赠别》有句“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戴叔伦《酬骆侍御答诗)洧句“风传画阁空知晓,雨湿江城不见春”;韩翃《兖州送李明府使苏州便赴告期》有句“莫言水国去迢迢,白马吴门见不遥”;张仲方《赋得竹箭有筠》有句“偏宜林表秀,多向岁寒见”;徐铉《晚归》有句“水静闻归橹,霞明见远山”;《敕勒川》有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吴均《与朱元思书》中有句“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有句“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这些众多的诗句中的“见”,读音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很明显读作“jian”,如上举李白、戴叔伦、韩翊的诗句;一种是读“jian”读“xian”均可,但意义区别不大,如上举张仲方、徐铉的诗句;一种是读“jian”读“xian”均可,但意义区别较大,如上举《敕勒川》《与朱元思书》《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此处就对这最后一种句中的“见”字读音做些辨识。
郭国敏先生在其文章中也提到了《与朱元思书》,他说:“‘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这两句中的‘见,与……陶诗《饮酒·六》中‘青松在东园,群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都属于这一类,都读作‘xian,理解为显现、显露,更能确切表达诗的意境。”郭先生仍然是以自然景物作为审美主体。统观全文,作者确实是以纯粹客观的角色在进行观察和冷静的描述。就此处所引的两句而言,“在昼犹昏”“有时见日”的效果造成,以及意境营造都是“横柯上蔽”与“疏条交映”的结果,作者没有参与进来。所以郭先生这种理解是对的,可以纠正大多数读为“jian”而作为“看见”来理解的谬误。
《敕勒川》中的“见”,跟《与朱元思书》属于同类型的描写方式,也属于以自然景物作为审美主体的诗歌。其通篇几乎排斥拒绝人的活动的渗入,只是形如摄影人以照相机式的镜头的捕捉,在进行客观的景物的描述与呈现。牛羊只是在风吹而草低伏的瞬间被发现然后被收入了镜头而已。如果硬要读如“jian”,意思上也可以讲的通,但却因为人的活动的突然插人,破坏整体和谐的画面,有突兀的感觉,稍显美中不足。
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句中“见”后面的内容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物,还有社会事物,如“心字罗衣”“琵琶弦”等。如果读作“见”,那么它的施动者与“记得”的施动者就是同一个人,即作者本人,见到的对象就仅限于“两重心字罗衣”,从而与“琵琶弦上说相思”就没有了关系,因为它只能是听的结果。虽然“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所描写的情状仍可以理解为相见时候的环境,但这种理解無疑使得这几个情景割裂开来,不再属于一个整体,意境破碎、意思琐碎。如果读如“现”,那么“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几种情形就会共同作为“小蘋”出现时的场景。这种场景既有小蘋的衣着,又有小蘋的行为,还有环境的描写。然而更让读者欣喜的是这些描写中既充满着小菽的风情月意,也充满着作者如沐明月、如衣彩云的明朗情怀。在这种状况下,再反过来对照上片词中的“春恨”,所形成的情感落差就会迅速地加大,不论是对于晏几道这个以“痴”闻名的作者,还是对于欣赏这种词风的读者,都会产生更大的心理和情感上的冲击。如此看来,此处的“见”还是读“现”较好。
诗歌的解释是没有固定标准的,越是优秀的诗句其内涵越是丰富,但总有一种解释最能彰显诗歌的艺术魅力,也总有一种阐释使得诗句内涵得以完足清晰。即如“见”字的读音而言,在它的身上做一番体会的功夫,确实能感受到不同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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