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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回去,叫再也回不去

时间:2023/11/9 作者: 凉山文学 热度: 16547


  菜花漫过山岗,我势必要再回一次武胜丝绸厂。 出发前在微信上给朝朝问了声好。朝朝回复:谢谢阿莫!看见你转山转水,活得有滋有味,我心里甜甜。

  朝朝是我在丝厂教幼儿园时的同事、姐姐。

  除了“阿莫”,厂办的明月同志至今叫我“小莫娃”。都是可以捂在怀里取暖的称呼。

  丝厂2002年宣告破产,我和朝朝也算一别经年。她也只有在朋友圈里看见我活的样子。

  我笑答朝朝:朋友圈里都过得不好的人,在哪里还可以活得更好?

  每个人都是一座房子,朝朝看我和我看朝朝一样,都只是外面。

  二

  出县城,上嘉陵江大桥,经桐子壕电站,不疾不徐,二十分钟就到了。

  惊蛰过去,路旁小叶榕的枝条一律向上,新生的叶片像嗷嗷待飞的小翅膀。

  万物上路。

  嘉陵江大桥未建成之前,县城去中心镇(上班)只能绕竹林湾、旧县乡,泊车皂桷垭码头,坐渡船过去。

  有一年有一阵子我们的厂车是个脑壳进了水的人开,开着开着,某天他突然扯把子说车门坏了打不开了,就让丝妹们从驾驶室上。一个二个嫩白如蛹的丝妹们在下面爬,他在上面拉,抱、摸、磨。他的阴谋很快被识破,因此他的脑壳里还进了沙。

  门庭换了。“武胜丝绸厂”成了“广安顺成丝绸”。

  风不吹树不摇,彩旗不见招展。

  对面的宿舍楼像座孤岛。

  三

  织绸车间外边的玉兰像是被雨打的,一瓣一瓣跌在地上,像早夭的婴儿。

  我的织绸车间的一个朋友,屡孕不稳,去到省城看医生。医生开出的处方只有一句话:换工种。

  原是车间太吵了!机器声轰鸣,此处用震耳欲聋形容。

  织绸工换做选茧,朋友成功做了妈妈。

  想来也是神奇,这人还只是一坨组织的时候居然对生存环境有了要求。

  曲折凄荒的廊道仿佛丝绸厂的一生。

  详情我无意絮叨,你可以看看这几组数据:1971年1月,在兴建水利、改天改土、发展“五小”工业的大旗下,武胜县革委选址中心镇,本着不占农田,不迁居民,不修新房的原则,利用原武胜县县政府的1日址7800平米,投资65万元开始兴建。1972年7月投产,职工287名,缫丝机6台,规模2400绪。到1993年,也即我进厂那年,武胜丝绸享誉海外,供不应求,武胜丝绸厂壮大为武胜县唯一一家国有大二型企业,拥有固定资产3300万,占地80余亩,在职职工三千多名,连年上交税利占当时武胜财政收入十分之一。

  1994年,国际丝绸行情开始大幅度下滑,至1996年迅速跌入谷底。2002年,武胜丝绸厂在国有企业改制的号角中宣布破产,工人下岗。许多的人,尤其那些由丝妹变成了丝娘的特别不能接受。都知道她们的嘉年都奉献给了那一台台缫丝机。像要挽住一份走远的爱情,她们涌进厂长办公室、工会办公室,乃至泪流满面:我们何去何从?

  像一粒粒断线的珠子,她们最终散落在武胜的天涯。

  独坐廊道的少年青衫,讓我想起一个名字已然模糊的人。

  他是我初中时的学弟。

  那是个暑假天,高考后的学弟又来看我,居然提着半桶鲫鱼。我做了番茄炒蛋和凉拌茄子招待他,他自费买了一瓶啤酒。饭后他没有告辞的意思,我便领他去廊道里走走。那晚应是有风有月。廊道深处,他突然转身,直直说莫为,我我想抱一下你。

  我毕竟是过来之人,稍微的愣怔之后,伸出手说我们握握吧。

  学弟的整只手都在抖,手心里全是水。

  他逃去的脚步声,兴许比心跳还慌乱。

  四

  我在七岁的某天吃着桑葚突发奇想,长大了当老师。

  入职丝厂职工幼儿园,亦算梦想成真。

  园长白姐,重庆知青。她漂亮,字写得好,歌唱得好,篮球打得好,随时三分随时盖我的帽。

  我至白姐麾下的时候白姐四十一岁,儿子罗白特尚在襁褓。四十高龄才初婚,我曾私下以为她是在等着回重庆。嫁给老罗,知道她也许是在等也等到了那个对的人。行伍出生的老罗时任厂长的专职司机,又高又帅,和白姐一样唱歌打球都属厂里一流。女工三千男工六百,在这个不成比例的比例里,我至少认识两个对老罗口水滴答的女人。现如今老罗该是年近花甲,走在街上,那临风玉树的气宇也不是一般的老男人可比。

  作为我人生际遇中的第一个领导,白姐从未给我小鞋穿,从未棱睛鼓眼看我,从未大声武气说我。她总是笑笑的,那种郎朗的暖暖的笑。

  她教我做妻子,做妈妈。小女还未出生,她己给她准备好尿布和绒线衣。我第一次手执话筒登上三千人的舞台做主持,是受她的鼓励。她说不怕,相信上台了,你就赢了。

  我们作鸟兽散后,白姐和老罗住在了县城。

  我每次去县城,都要去她的家里。她会煮一桌子的菜。

  后来,我也住到了县城。

  白姐得了癌症。

  术后,白姐没能站起来。某天,老罗把她用车子送到我卖衣服的门市。白姐很瘦很弱了,几乎坐不稳,但是笑容未减。她问我女儿最近乖不乖生意最近好不好,又说了些生意要慢慢做、认真做之类的话。

  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我得到白姐去世的消息。

  失魂落魄奔去,白布覆盖下的白姐己然双目紧闭。

  这时候我仍然在想,要是白姐还在,多好。

  最起码在每一个我活得不耐烦的时候可以多一个人拥抱。

  五

  小高差不多和我同时进幼儿园,她个子并不高,高的是我,以至孩儿们一度喊我高老师。这个集美貌、智慧、胆识、音乐天赋于一体的姑娘,看清了大厦将倾,与我们同事一年后,便离开了丝厂。脚步之快,我们来不及合影。

  五年前小高驾驶着红色保时捷接我去她在云南的家里。

  苟富贵,勿相忘。在此遥抱小高。

  幼儿园的房顶成了镂空,门窗不在,只剩大大小小的黑洞。

  花园里长着野草,种着各种菜蔬,开着胡豆花,油菜花。不知是谁干的。

  喷香的公园,原是我和孩子们翩翩起舞的地方。

  那些孩子,曾经满天星一样缀在我青春的裙边。

  时下中心镇上固然高楼林立,但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不影响丝厂办公大楼雄踞中心至高点的巍然。

  只是黯然失色,英雄早已末路。

  办公楼下围坐着几个嗑瓜子打扑克的女人。

  没好意思拍她们。

  想起“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幼儿园工作一年后,我被直升到办公大楼五楼做妇女主任(尽管当时还不完全是妇女),主管全厂女工结婚生育、刮宫引产,发放避孕药具等事宜。

  隔壁科室分来个大学生,晃眼看他的镜片比鞋底还厚。有一天他真的从兜里拿出一支避孕套二哈似的看着我问我怎么用?我没答起。

  也不是答不起,你知道的。

  我也知道他手里的东东是趁我不在在我办公室里偷的。 青春迷惘至此,真是有意思又没意思。

  六

  厂里住宿紧张,除了厕所、车间,什么地方都挤满了人。

  我有幸被安置在办公大楼项楼由办公室改成的一间寝室里。

  干净又清静。

  以嘉陵江为界,舍友“婆娘”来自江西。她块头大脸大嘴大胸大。

  她最先也是憋在气都出不到的集体宿舍里,后来遇到我,才得以被搭救出来。

  汉大心直,婆娘没一点心眼,因此遭了我不少搞整。

  晚上回寝室,楼梯爬到一半就累了,我就装脚杆痛肚子痛,让婆娘背我。

  有一次趴在婆娘的背上我噗嗤笑出了声,婆娘明白过来,死狗一样把我扔地上还踢一脚,说背个卵!

  婆娘上夜班,我把饭煮好了给她蒸在电饭锅里。

  我无怨无悔给婆娘洗生理期换下的内裤。

  后来婆娘又贱贱地说要不要我背你嘛?

  婆娘小我一岁,我己成婚,她的初吻都还在。

  我知道她很想耍朋友。

  可是厂里女三千男六百是铁的事实哒,婆娘真的不好耍朋友。君不知那几年,厂里随便一个黢黑如碳的锅炉工手里牵着的小丝妹也是姣美可人。婆娘土气未脱,说难听点还五大三粗。

  思来想去,我就去到保卫科找到我的一个老乡,说我给你做个媒好吧?就是某某某某。

  老乡刚从部队退下来,一脸痘印,样子孔武,一副抹不开情面的样子嘿嘿说要得嘛。

  于是他们就开始交往。不久,婆娘哭着说他们吹了,他嫌她太幼稚。我说睡没?!她说啊?我说如果是的话“老子切找他龟儿子”!

  闻名厂里的一个色鬼领导对婆娘倒是情有独钟。婆娘不是胸大么?走路就只能走,小跑都不敢带——波涛过于汹涌。每逢色鬼与婆娘迎面,隔着十万八千里色鬼的视线就不动了,落在婆娘的胸部。待到近前,色鬼俨然眼放绿光,恨不得眉目间立马长出一双手来。

  和保安告吹后的一个中午,婆娘在睡觉,我去楼道尽头上厕所。我上厕所回来,之前明明虚掩着的门被关上了,只听房间里轰轰的闷响。我就敲门喊婆娘婆娘!

  门打开,色鬼鼠窜出来,捂着濡湿的裤裆。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婆娘脸上脖子上发丝绞缠,睡裙的带子断掉一根。

  我吓呆了。

  婆娘瘫在床老坎,出气不赢,说没遭。

  当时呢,我也不知道去找谁?我也不确定找不找得着谁?

  按说婆娘应该找我呵,她的可怜的妇女主任。

  是年暑气尚未消散,婆娘就走了,投奔她在C城的表姐去了。

  大概一个月后,婆娘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给我买车票要我去玩!

  国庆节时候我去了。婆娘的手上脚上挂满了金链子,枕头里床单下都是钱。她的男朋友刚好比她大一半,开一辆桑塔纳2000,说我就是喜欢她身上这股子野菜一样的气息。

  一年不到,婆娘的男朋友就吃别样的野菜去了。

  十年后,我们在电话线的两端重逢。一見如故,自不必说。得知她在C城有工作有家庭有房子车子,吾心甚慰。

  婆娘变了,脱胎换骨。精明了,秀气了,洋气了。十指如笋。

  再一个十年过去,眼下的婆娘又孑然一身。

  给我打电话发视频半天不开腔的时候,最是她寂寞开无主的时候。

  就是说若你男,单身、人不够老心肠足够好、钱钱不至于吃饭不饱,喜欢高挑漂亮、温婉贤淑、善解人意、煮得一手好饭、收得一手好屋、撒得一手好娇的女人, “阔以”通过我联系她。

  好吧,这节算是个征婚广告。

  七

  豆瓣上说“每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都应该读一遍《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小说和电影我都看了,至今保持一颗爱慕虚荣的心。真是愧对福楼拜先生。我要改。

  金珍或者说金珍一家一直是我要写进小说的人物。她的老公是后缫车间的机修工,黑矮瘦,上下班都穿着油光可鉴的工作服,还大又长,走起路来浪打浪;头发也总是油腻腻的,下班后在宿舍楼下支个摊子补鞋修伞配钥匙,看上去邋遢又衰老。金珍叫他干虾子!干鬼!

  金珍更干,也矮,但白。脸白,是那种白粉的白而不是粉白的白。

  对的,粉打得太厚且过于劣质,使得原本高悬的颧骨近乎突兀。口红猩红,眼线液晕在下眼睑随时像挨了一拳头。就是说,金珍的妆容没能给她的形象加分,但是金珍本人绝对不觉得。

  我认得他们两口子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大概十二三岁,穿着逼仄的牛仔裤,一只耳朵上缀满耳钉,薄薄的锁骨上纹着黑蜘蛛,短发长到刚好遮住眼睛,出门上下总是撒腿跑,认不得的人很难分清伊的性别。据说当时已经没上学了,金珍根本把她奈何不了。那女儿白天黑夜往外面跑,金珍有时候追出来,撵偷鸡贼似的边追边吼短命鬼!水打棒(我理解的水打棒可能是溺死鬼什么的)你给老子站到!

  站肯定是不会站到,追也追不上,金珍就气咻咻回头指着干鬼骂:看你个杂种造的啥子人!

  干鬼寡言少语,从没见昂口气声说过话,这厢也就睨一眼金珍,叹声气说你个婆娘呀!就又埋头修鞋。

  我离厂后的某年,听说那女儿果然短命了,在二十岁的年纪上,因为毒品跳楼自杀。

  作为职工家属,金珍的工作是在女浴室门前卖香皂、卫生巾、洗头水之类。因为浴室每天只开放两个小时,加之金珍紧抱二郎腿爱买不买的样子,所以她的生意和态度都可以用一个词代替:不咋地。

  按说像这种卖东卖西卖的其实就是个服务哈,但是金珍为什么还赤裸裸的骄傲呢?

  因为她有一个了不起的好朋友。

  选茧工缫丝工织绸工算蓝领的话,坐办公大楼里的人就是白领了。那些时候,打办公楼楼下经过的、往食堂澡堂里拥的,大面积是戴着白色工作帽、穿着白色围裙的蓝领。也是蔚为壮观。白领当然不用穿戴白色系,西装裙子爱穿嘛穿嘛,因而有点高人一等的意思。

  方才在微信公众号“千佛视觉”里看见一张照片,那是2002年的样子,桐子壕电站正在建设中,因为对下岗安置的不满,一大帮丝厂工人密密匝匝静坐在桐子壕通往中心镇的路段。除了公安,人群里估计蓝领白领都有。此处的伤心,一笔带过。

  想当初我升上办公大楼的第二天,婆娘就打一份烧白来巴结我。

  金珍的朋友就是个白领。丝厂算个国的话,该白领的老公是副国级,按“领”算的话,该叫金领吧。所以一路依下来,金珍也很了不起了。

  白领漂亮,妆容精致,气质高贵典雅,一天换两身衣服。特别是走路,真的像个王后。挺着胸,端着手,表情庄严。我有幸和她在一个办公室共事了一小段时间,几乎没得她一个正眼看。她的工龄比我长十年,单从这方面,我承认我在她面前已经嫩得很。我还农村出生,吃得孬穿得土,嘴拙手笨,上头下头还不占人,所以被她看不起也是情有可原。

  白领不单看不起我,好像除了金珍,谁她都看不起。因为和她走在一起的,从来都是金珍。但是谁也不知道也不理解她们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走在了一起,也罕见她们和各自的老公走在一起。金珍和干鬼是两口子,又不像两口子。

  也都是白领端着走在前面,金珍稍微靠后,差不多紧贴着,步子细碎,一样的只用余光瞟人。她们逛街逛公园、搂着在舞厅跳舞的样子都是风景。金珍的服饰,看得出许多是白领穿过的,也明显的不合身,有时候还皱巴巴。

  后来我在书中看到一种说法,说旧社会里的大家小姐,但凡出门,总要带一个最丑的丫鬟,以反衬她的美丽。此说我当然不太相信。你看大观园,你看白素贞和小青。

  丝厂解体后,白领的婚姻也破碎了,据说多年来她一直遭受着家暴。金珍也离了,那年在县城八字街,我看见她牵着闻名县城的算命先生王八字的盲杖往厕所里走,神色惘然到呆滞。

  去年,也是在县城,我去擦皮鞋,遇上了干鬼。金珍坐在他的旁边,守着自己擦鞋的工具,没打粉也没擦口红,脸色格外素净,望着过往的人,问要不要擦鞋?

  八

  女人上了年纪,脱了未必有不脱的好看吧。在这点上,估计金珍有自知之明。不然我们从来没在浴室里看见她。

  当然这并不影响白花花三四具胴体合围一个水龍头竞相淋浴的繁盛景象。所以那些年啊,一不小心我们就被青春的光屁股撞到。

  浴室对面是前缫车间,也是工人最为密集的车间。茧香阵阵合着浴室里飘出来的香皂味洗头水味,独特又迷人。像我的一个朋友,羞羞说就喜欢她老公腋下的味道,这个当然不要求你去想象。但就是这么喜欢,她还是被他负了。我还看见他们家吃鱼的时候,她帮他剔鱼刺,把肚囊皮部分全夹到他碗里。

  爱人没错,爱到没了自己就错了。

  我只有可以忍受我满儿的屎臭屁臭。

  职工医院门前的桂树今己亭亭如盖。婆娘曾经捡落在地上的新鲜桂花给她爸爸泡酒,折一茎桂枝插在床头的玻璃瓶里。

  伙食团只剩骨架,由钢管四面八方的支撑着,上面打着“注意安全、防火防盗”标语。

  舞厅外墙上的金色马赛克完全脱落,舞台背景的红黄蓝依稀尚存,舞台顶上的射灯灯座还在。玻璃门早己没了玻璃,铝合金的门框上两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交叠着,似乎什么也没锁住。

  丝绸价格连连暴涨,职工福利月月刷新的时候,到厂里谈业务搞调研做访谈的来宾如云。我负责招待所接待工作的朋友天天喊累。

  现在,招待所成了中心镇人民法庭。

  真是亦庄亦谐。

  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

  当历史的法槌落下,接受审判的是谁?孤岛似的宿舍楼群,舞厅门框上的锁,食堂的支架……会不会都是呈堂证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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