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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基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凉山文学 热度: 16027
沈文贵

  “一条河流,一排故事,一直在我心中流淌。这条河流,在岁月的静河里,时而舒缓,时而顷泻,如此奔流;这条河流,让我无数次夜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想,用文字记录她,写下她一点历程与风雨。”

  ——题记

  (1)

  我注定是一个一生飘泊的人。飘,随风飘。事业飘,生活飘。唯有一条河流,卢集河。她的悲伤离合,喜怒哀乐,以及铭心刻骨的爱,是我永不磨灭的记忆。卢集河,她是一条干净的河,一条四季常青的河,是伴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因河而名,所以我出生的地方,也叫盧集拉达。(拉达,在彝语里是河沟的意思)。我父亲因为工作性质,常年不在家。母亲生我的时候,他也不在母亲身边。母亲独自在家生产,偏偏我又是夜里出生,那时母亲已经42岁,高龄产妇,差点死了。无法想象,母亲独自经历了一夜怎样的痛苦,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才被我二伯和二伯母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和我……所以,有时候我在想,母亲的命一定是被我索去的。

  卢集拉达,我出生的地方,我的故乡。小时候,那里山高林密,四面陡峭。那时候,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山路,要走上八九个小时,才能到达一个叫樟的集镇。海拔高,交道闭塞,产粮不丰富,每天日照不超过五六个小时。适宜种植土豆,荞麦和燕麦,玉米。但产量很低,无法想象。人们生产生活刀耕火种,原始落后,一年四季辛勤劳耕,也难以维继温饱。整个卢集河,零零星星分散居住着上百户人家,都不是一个穷字可以概写。人们所说的“柴米油盐”,除了柴不缺,米油盐几乎是奢侈品。那时候,人们经常议论和操心的都是一日三餐。但即使在那样贫贫艰苦的条件下,祖祖辈辈的卢集村人也互相扶持,互相帮衬,没有一个人因饥饿而死去过。

  我家族姓阿牛一吉古阿牛,吉古阿海惹恩家族。我家是阿海惹恩之一吉各伍海,伍海勒格,勒格尔尔家,原祖籍在邻县史库镇。后因战乱我曾祖父举家迁居逃难于此。听说,曾祖父去寻了很多地方,见此地有山有水,特别看上了这河水,清澈见底,鱼儿成群,才决定落脚,不再奔波。祖父出生在史库镇,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已是第三代居住。我爷爷是个有名的木匠,高高的个子,真名叫阿牛里猜,人叫习惯叫他阿牛鲁古(鲁古:彝语意为巧匠)。我爷爷有过两次婚姻,属中年丧妻。头婚,留下一儿两女,也就是我大伯武梦阿鸽和阿折巴支、巴呷。后又娶我亲奶奶,生下我父亲他们三兄弟和小姨,才有了我们现在较为庞大的阿牛阿普(阿普:彝语爷爷)鲁古子孙百余家,当然这是后话。

  卢集河似一个“Y”字,分刖由是两条河流汇集而成,汇合点离我家下方大约800米处。汇合点形成一处激流大漩涡,漩涡水流淌出去后,河面才渐宽,河水轻缓,人们只要挽起裤脚,便可通过,于是这里也成了人们进出和牛马牲畜驼货物时的必经水口。但每逢雨季,河水暴涨,河水湍急,人畜无法也不敢通过。

  河流把卢集拉达分成三块,变成三个落脚寨子。简单说,Y字左方寨子叫沙日木迪,右边寨子叫瓦格拉达,Y字下方的寨子叫瓦屋。河流将寨子分割,为了出行方便,人们在每个河段的河面搭了不少木桥。就地取材,卢集最丰富的资源,就属木材。原始森林里,许多木材要几个大人才能合抱住。搭木桥简单实惠,砍几棵或一棵大木头,削平。用山大藤条捆绑两端或几端,将河两边铲平,把木头安放,再用泥巴和石头压实,一座桥便大功告成。卢集村各家或几户人家出行的路口,随处都是。但不适合牛马驼重物通过,雨天桥面变滑,人畜出行,也得小心。有一回,我就因为跟着我小叔的三儿子阿布去钓鱼,过木桥时掉进河里,差点被淹死。被河水冲走了一截,吓得岸上伙伴们大叫,幸好被我小叔的大儿子木克跳下河救起,否则小命早就呜呼了。

  卢集河河里满是鱼。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河里捕鱼。当然,适合捕鱼季节,只有春夏之交。秋冬时节,天寒地冻。特别到了冬天,漫山遍野的雪,整个卢集河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雪,雪厚的地方,别说小孩儿,连大人也可以没过头。卢集河任性的雪,两三天的下,甚至有时十天半月的下不停。所以,卢集河的人们,最怕冬天。冬天里,人们缺衣少粮,牲口饿死被冻死,或者房屋被雪压垮,都是常有的事。当然,对于小孩儿来说,冬天也最适合捕雀儿了。就像鲁迅先生笔下闰土的故乡,不用出门。只需在家门扫出一个空地,用一根木头高高支起一个大簸箕,木头的一端用绳子拴着,簸箕下面撒下一些玉米粒儿、苦养子、火棘果,又叫救兵粮。甚至煮好的土豆,用手捏碎,都可以。冰天雪地的,等饿慌了的鸟雀进去觅食,将绳子用力一拉,罩住了……

  卢集河捕鱼季只在春夏。开春后,河两岸的芦苇、火棘树、羊奶子、野山楂等逐渐变绿;最重要的是天气渐暖,核桃树也发芽了。在卢集河得鱼,只有三种方式。一种是垂钓。用缝补衣服的针做成鱼钩,野竹条做鱼杆,搓细麻绳做鱼线。河边挖蚯蚓或翻开河里石块,下面附着一种浅墨色形似蜈蚣,却不是蜈蚣的蛹虫,因为鱼爱吃,我们通常叫它鱼虫。用它们作饵,即可钓上鱼。第二种,“断流取鱼”。这种方法,简单粗暴。由于年年暴雨冲刷或河水自身变道等原因,许多地方河道会出现变成两支或者几个支流,我们就利用工具,将其中一支改道并流或暂时截流,堵住入出水口。然后采摘下新鲜核桃叶,在沙滩上用石头捣碎,将汁水连同叶子沙子倒入水中,把水搅浑,开始“毒鱼”。过几分钟,鱼自然就纷纷摇头晃尾的冒出水面,我们就兴奋地抓鱼了……有点类似“竭泽而鱼”的意思。第三种方式,就只有等河水暴涨的时候了。卢集河河水暴涨时,来势凶猛,如千军万马,奔流而下。这时,只要带上一个扁簸箕,站在河边,找一个平静的安全地浅水口,不停地舀,就能舀上鱼。听大们说是因为洪水夹着泥石,加上水势凶猛,鱼儿无法待在深水中,游进浅水口避难来了。当然,这种得鱼方式,只有大人们可以,小孩儿是不允许参与的。害怕小人们为了鱼而被洪水冲走,留下悲剧。

  卢集河鱼多。刚入夏,未到雨季时节,清澈河流里,成群的鱼儿游来游去。准确地说,其实卢集河只有一种鱼,乡里的人们习惯叫冷水鱼。而此鱼确切的学名,我百度了很久,至今也没找到。鱼背、鱼身、鱼鳍金黄闪亮,鱼肚雪白;长最长的鱼不过5、6厘米,最大的重约2两左右;全身无刺,无鱼鳞,无胡须,只有一根鱼骨,游水极快!离开水面,两三分钟就会死,容易风干。烧着吃,清水煮都鲜香味美,无可比拟。鱼骨烤干来吃,更是又香又脆……

  除了春夏捕鱼,卢集河孩子们秋夏之交还有最大的乐趣,是满山遍野地摘野果子吃。野荔枝、野山楂、野葡萄、榛子、羊奶子、野草霉……草霉还分红白。红的野草莓茎长,个儿大、肉多且实呈深红色,长在小丛林湿潮向阳处,稀少,十分甜:白色的野草莓,个小,肉白,比红的差些,但平地随处可见。羊奶子,到处都是。木耳、蘑菇、松茸等山珍也有,多数被大人们采去换钱,买日用品、买衣买粮,是卢集河人们重要的经济来源之_。

  所以,那时候卢集河虽穷,却是一个乐园。小孩們整日整日地玩耍,满山遍野地野,挨家挨户的玩。最后玩累了,落在谁家,就在谁家吃,谁家歇。大人们也心地善良,亲如一家,不分彼此。除了平日里基本简单的活儿,单打独斗。如遇到建房、收割等大农忙时,一家^无法完成,就集体战斗,共同完成。

  如此,便是携刻在我脑海中的卢集河,我的故乡,我的思绪。

  (2)

  深夜,解放军一股小部队悄悄潜入了敌人的所在腹地。突然,“砰砰砰”随着几声枪响,走在最前面的一位战士,倒在血泊中……其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手敏捷地,迅速翻入一块大石头后,以石头作为掩体,勇敢地投入战斗。“突突突……砰砰砰”密集地枪声和爆炸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直至次日零晨……这少年便是我父亲。

  我阿普鲁古的四个儿子中,父亲从小头脑聪慧,勇敢,善于表达且胆大心细,12岁便跟着家支头人,做“马童”,走南闯北。15岁跟了解放军。参加过解放大小凉山的十几场大大小小的平乱和缴匪战役。因作战勇敢,吃苦耐劳,有立功表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一生跟党走,听党话。在基层行政部门为人民服务,至光荣退休。

  他一生要强,对后辈们极其严格和关心照顾,十分威严。“家长制”的作风,陪伴了他一生;“团结”两个字,是他教育后辈们的口头禅,哪怕对他两个兄弟的教育和说教,也是家长式的作风。我们这些弟兄姐妹从小打心眼儿里怕他。虽然他很少动手打过我们,多数是旁征博引的说教,我记忆中,挨过一回打。是因为逃课。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在乡下的村小学读二年级,学校离家较远。那天刚好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杀了只鸡待客。饭吃得较晚,我和一个同岁的侄儿同在我家吃了饭后,同去上学。走到学校时,教室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只听见老师正高声地上着数学课。那时候,学校一般早上上语文课,下午上数学课。没有铃声,没有课表。都是全凭老师看表看时,固定安排。我们小,没有时间观念。看看头顶的太阳确实已经升得很高了,教室外面又没有任何动静。班主任是一个非常严厉的老师,平时谁迟到或者无故旷课都会挨打,用一根很长的竹条,同学们都怕!我就说,我们干脆逃课吧?于是,我们逃了一天的课。谁知道,那天语文老师请假,根本没去学校。下午,数学老师就告诉他我们旷课的事了,更巧的是他居然遇到了我父亲。父亲知道后,先是拐弯抹角问我有没有逃过课,近期成绩怎样?

  今天学了什么知识等。我发现他语气有点不对,但抱着侥幸心理没敢承认。还编造谎言说学习了什么内容,见我不老实交待,还装腔作势,编造谎言。他从火塘里取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棍,猛抽在我身上;然后又站起来,单手提起我的衣角,准备把我甩出去,幸好被我后妈拦住……

  人这一生,有时候真的像是命中注定。尽管,我不相信,父亲也不相信。记得父亲曾讲过这样一段故事,他说他年轻时曾与一位算命先生有一面之缘,当时他并没有要求先生给他看相,也未与他交谈。先生却主动说:“年轻人,您有勇有谋,不缺钱财,却也不会大富大贵。命里会遇三儿三女,漆下儿孙满堂,善始善终。然,上天注定能给您送终的子女只有两儿三女。”他说他当时听了这番话,哈哈大笑。

  父亲12岁离家,一直在外闯荡。多子的爷爷为了儿子将来能顺利成家,私下里给父亲订下了一门娃娃亲,也就是我母亲。母亲家彝族姓鸟折,属史勒惹古家族。当时,作为名气在外的木匠,爷爷常常被人请去做活儿。闲暇时,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计,也会背着“家伙什儿”到处去做揽活。有一回,到了我姥爷家做活,看到年龄与父亲相仿的母亲,甚是喜欢。夜里,两个干活儿累了的男人,在一起喝了一场酒后,就订下了这门亲事,成了一家人。

  爷爷早先是想让聪慧的父亲继承他的衣钵,可父亲对木工活儿没有一丁点儿兴趣。家里人趁着父亲回家探亲的机会,匆匆替他们举办了婚礼。婚礼一周后,父亲又出门了……

  简单说,实际上父亲与母亲是谈不上爱隋的。那时候社会动荡,父亲从事的又是革命工作,长年在外,而且有生命危险。或许如此,父亲才没有反对这门婚事。果然,在婚后三四年里,父亲极少回家,母亲常常独守家门。这样的生活,自然也引起了母亲族人们的不满,还送话给我爷爷:如果不想要了,就打发回去,另嫁他人便是。

  父亲确实是忙的,但也不至于一年四季都不能回家。特别是民主解放后,在基层工作。其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之后,有传言说父亲在外有了相好的,有了自己的“爱情”。母亲的族人们听了更为震怒,召集了上百号族人,扬言要来阿牛家,来我爷爷家,把家“扫一扫”。母亲知道后,找了个传话人捎话给娘家人。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勿冲动,我既然嫁了阿牛家,生是阿牛家的人,死是阿牛的鬼。父辈兄长些来阿牛家做客,来看望我,我会杀牛宰羊热烈欢迎。如果是来为我“做主”,“扫一扫”阿牛家的门庭,夫家的门庭。那我是第一个不答应……这事儿自然也传到了父亲耳朵里。不久,父亲回家了。

  我无从知道父母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和纠结,也不知道父子之间爆发过怎样激烈的争吵与谈判,又或许都没有。只听说,那次父亲在家呆了很久,有近两月时间。比婚后三四年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要多许多……

  第二年,大哥降临了。大哥出生时,父亲不在母亲身旁。他是在大哥出生10天后才回到家的,母亲看到父亲回来,一脸的幸福。生活,有时就是这么充满喜剧。应该感谢我大哥,如果没有大哥,或许就没有这个家,也就不会有我了。

  (3)

  仅四个月后,传言中与父亲相爱的那个女人,也产下了一名女婴!传言变事实。父亲确实在外面有女人。他在同一年,同时做了两个孩子的爸爸。不用隐瞒,事情完全公开化。迅速在泸集拉达,在周围十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

  这是要闹翻天了?太欺负人了吧?母亲的族人们知道后,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火速纠集了一群人,在事件公开后的第二日,便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我爷爷家里,占领了家里。打算先把我母亲接回娘家,把我爷爷家和我家“清扫”干净,把不满半岁的哥哥扔给我爷爷。下一步再到父亲的单位,把父亲或者那女人都揪出来,绑了。用彝族人的方式,用自己家族的方式,轰轰烈烈地公开“解决”,挽回一些颜面!

  族人们到来后,母亲唤人买了上好的酒,杀了头牛,一条大肥猪。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笑脸迎着,对父亲的事儿只字不提。当族人们提出要母亲回娘家,并开始着手“清理搬家”,把母亲“接”回娘家时,母亲不干了。她挡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地说:“父兄姐妹们,这里是我家,这房子是我的房子,是我亲手辛辛苦苦挣下的,与他(父亲)无关。今天,为了族人的颜面,要拆要分随你们的便!但是,我要说的是。事儿是他(父亲)不对,让您们丢脸的人是他,是那个女人。他们让您们丢了颜面,把我的脸也丢尽了。可是,丢脸丢的最大的人是我,最伤心的是人也是我,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丈夫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是嫌弃我这个妻子没本事,看不起我,不爱我的表现。我承认,是我抓不住他的心。可是当初,我嫁给他时,您们谁曾反对过?我17岁就嫁给了他,是奉了您们今天在坐这些父兄长辈之命的。何况今天,我有孩子了,孩子这么小,您们让我丢下他,我能做到吗?”他转身用手指着族人姐妹们问,“您们?哪个当妈的能做到?”

  父兄们,我把孩子抛下了,我还算个母亲吗?我可以带着孩子跟您们一同去娘家。可您们,谁能保证将来能年年岁岁来帮我耕田犁地?一句话,谁也不能动我的一砖一瓦,一锅一瓢,我哪儿也不去。这儿就是我的家,就算要死,我也死在这儿。您们要是谁有本事,就去找那对狗男女。把他们烹煮宰杀,那是大快人心,我不过问,举双手赞成。他——阿牛木惹(父亲名字)有本事娶两个老婆,我也认了。如果他不要我,该怎么打发我,我也在这儿等着,守住我这个家,让他回来给我一个圆满交代。否则我不离开,我是这么轻而易举,随随便便就能打发走的女人么?

  母亲的疯狂地言辞与坚忍之举怔住了所有的娘家族人,他们纷纷摇头兀自回家。母亲此举也传遍了泸集河沿岸及周围十里八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父亲听了此事,也极为震憾吧!很快,传来了那位美丽的女人,带着父亲的女儿,远嫁他人的消息。

  父亲是幸运的。生命中的女人都愿意无私地为他付出,为他的错误买单。那位可怜的美丽女人,愿意为他的前途与家庭,选择退出,孤单生活,不简单。我母亲为了这个家,选择原谅,并默默奉献一生,也不简单。生命里遇到如此红颜,是父亲一生幸事。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除了认真工作与热爱生活之外。

  母亲用自己的方式换来了父亲爱的回心转意,守住了一个家,创造了我们,过上了一个自己想要的简单的幸福生活。

  (4)

  作家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我想也是,活着就是幸福的,不必斤斤计较。上帝让一颗精子与一粒卵子结合,制造了世人。让生命游来了又走。来时叫礼物,去时叫匆匆。过程波澜不惊,最大的痕迹,是后人们的一代又一代的沿续,就使生命存在有了意义。

  然而,相比父亲的幸运,母亲不幸的。好不容易赢得了父亲的爱,赢得了一个家,却早早的失去了生命。而我,是母亲留给父亲的最后礼物。

  父亲回心转意,与母亲安心过日子,让她十分满足。父亲在外工作忙,家里的所有大小农活儿,包括带小孩,全由母亲一人承担。她经年累月的忙碌,累出了病,早早地失去了健康。加上大哥,母亲一共接连生过6个孩子,其中3个夭折了,只有我和二姐活下来。那时的卢集河,到处是贫穷落后加愚昧。怀上我时,母亲已是高龄产妇,身体完全不适合生育。父亲拽着母亲去了医院,可母亲坚决要留下我。我的出现,更加重了母亲的身体负荷,让母亲在产下我不到两年,就走了……

  她为这个家,为了我,倾其生命的付出。不曾享过一天福,就这样走了!每每一想到这些,我就情不自禁泪如雨下,苦恼不已。老天爷居然让我连母亲的样子都还不会记住,就让她这样离开我了,离开这个她所爱的家,太不公平了!生死轮回,生活无常,也许都是天意吧?

  母亲离世,我们成了没母亲的孤儿。留下未满2周岁,勉强会走路的我,不到10岁的姐和刚入读中学的16岁哥哥。家庭的突变,父亲也一时无计可施。他工作繁忙,工作地点离家又远,不可能丢下工作,回家一心照顾我们。母亲病重后,全家人的生活本来就仅靠他的工资维持,如今母亲没了,让他把农村的家放弃,带三个孩子在身边去工作,不切实际。况且,也许是母亲怀我的时候,身体本已欠佳,不适合怀孕的。生下我后,奶水不足。所以我从生下来,一直瘦骨如柴,面色腊黄,体态多病。包括到现在,我是所有同祖辈兄弟姐妹中,长得最矮的,最丑的。

  那時候,重点是身体虚,脾脏不好,经常拉肚子。几乎吃什么拉什么,身上随时臭轰轰的,屎尿味儿特重。很多人不愿意接近我,多数人也是不看好我能活下来的,包括我父亲。没了母亲后,我其实成了所有人的包袱,成了未知数,只是大家都对此一缄口不言。

  于是,为了我,为了父亲的工作,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族人们召集所有我家近亲属召开家庭会议,商量如何帮忙照顾我、帮衬我家的问题。实际上,按彝族规矩不用商量,照顾我的任务理应由我二伯或小叔承担。但那时家家困难,人人自危,谁都不敢也不愿主动承担责任。小叔家5个子女,都尚小,能把自家5个拉址着过日子,已经不错。所以轮着大家发言时,小叔一言不发,只是红着脸一直蹲坐在一旁。二叔家里有4个孩子,稍微要大一些。可距离我家远,随进随出的不方便,再说二叔穷得叮当响。实在要带,只有把我接过去住,可要是没养好或者把“小人”养没了,我可担不起责。这是二叔原话,两个亲兄弟都推诿。说实话,谁都害怕把我这个“小人”养不活,怕担责,可以理解。会场许久地陷入了沉默。

  此时,我叔辈的大伯阿支史发话了:我带。我家近,条件也好一点,我吃啥,他吃啥。带得好不好,另说。白天,随他哪儿耍,哪儿玩,晚上我抱怀里睡,保证冷不着,冻不死。如果真死了,是孩子命里与我们此世无缘。至于吃的,哪家有口好的,都要记得送口来。就这样,阿支史的一句话,打破了会场沉默,同时也开始由阿支史家照顾。白天,阿支史忙活计,我吃了早饭后随哥哥姐姐和小伙伴们玩。夜晚,我就吃住都在阿支史家。其他族人谁家有口好吃的,偶尔也给我送来或把我接去现吃。家里重活儿,大小农事都由邻里族人帮忙,不必操心。只是,为了这个家,大哥辍学了。姐姐一天学都没去上过。他俩就这样毁了前程,小小年纪就得用稚嫩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

  阿支史为人随性,直爽,长得高大帅气。名气远在我父亲之上。他参加革命早,屡立战功。回地方后当了乡长,那时我父亲还只是普道工作人员。后来与我我婶相恋。本来是一件你情我愿的好事,可婶婶小时候订过娃娃亲,准确说是从小指腹为婚。婶婶根本不喜欢那个对象。可在彝族不成文的规矩里,定过娃娃亲的女孩就不可以再与人自由恋爱。那户人诬告阿支史作为领导干部,乱搞男女关系,作风不正,拐骗妇女。阿支史很生气,为了承诺和证明爱情直接就放弃工作,辞职不当乡长,娶了我婶回卢集河种地为生。所以,在卢集河、在家族内部及周边十里八乡都算响当当的人物。

  我在阿支史家呆了整一年。在阿支史的精心照料和邻里族人们的帮衬下,使我的身子骨渐渐变好,总算活下来了。一年后,在毫无征兆和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父亲娶了后妈回来。我被接回家由后妈和哥哥姐姐带着照顾。只是,没多久,我就被后妈和父亲带着离开了卢集河,离开了哥哥姐姐。到了一个叫落香村的地方生活,也就是我如今的第二故乡。(以上有些故事情节和过程有些是听长辈人回忆或转述而来,与真实故事或许出入。)

  (5)

  “老天注定命不该绝,让你在世间走一遭,那就活吧。既然从生下来就几乎断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发长得像枯草一样的小可怜虫,居然活下来了,而且长成了个小伙子。那就好好儿活吧,孩子!活出个样子来。”这是我二婶在我阔别卢集河多年之后,再次见面时,泪流满目抱着我说的,我清晰记得。我能有幸活着,在当年的卢集河,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真是个奇迹,也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以至于后来卢集河谁家有什么不顺或者患了大病,人们都会互相安慰:不怕,只要老天爷不打算索命,事情总会过去的,放宽心。你看xxx,就是实证。

  离开了卢集河,来到了陌生的落香村。没有了清澈的河流,没有欢跃的鱼儿,没有了哥哥姐姐和小伙伴。我再次一病不起。父亲急了,到处请人占卜问卦、请毕摩做法事,带我医院检查,吃了许多药,打了许多针,都不见好转。症状是:一味地上吐下泻,伴有断断续续地发烧,经常喊肚子痛。无缘无故地胡乱说话,偶而安静时无精打采,时好时坏。如此反复有一月有余。直到有一天,一位占卜高人对父亲说。搬,你家所住的房子“不干净”,与你儿子属相不合,相冲。父亲听从高人指点,搬离当初的临时住所,我居然好了。其实不是,主要是气候差异、水质和饮食习惯不同导致我感冒加腹泻,吃药打针加上慢慢习惯就该好了。

  落香村是个好地方,村背靠落香山,原始森林覆盖,郁郁葱葱;山脚下就是安宁河谷平原,四季丰美。落香村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气候宜人,平地面积大,视野开阔。堆开门就能见安宁河流域民居炊烟袅袅,再远眺能见螺岭雪山白雪皑皑,俄卓城高楼磷次栉比清晰可见。落香村梯田交错,果树林立,田多粮广。这里出产的大米品质优良,口感清香,远近闻名。家家通电,户户温饱。唯一不足的地方是稻田面积广,浇灌水供应量跟不上,有点缺水。

  落香村原住民里我们家族人口占多数,父亲就是认识了这里家支头人一一斯惹木呷,才决定投靠搬迁至此。这里交通便利,村里修通了公路,走路半小时下去就是一个柳飘的工业重镇,通班车。去单位上班办事、赶集一切方便多了。

  刚搬来时,没房子。就住在亲戚清扫出来的一间牛棚里,卫生差、空间狭小,我就是在那儿生的病。我家的旱田、水稻田都是靠家族人每户送平方和自己开荒。那时,落香村土地广,人少。每户分得的承包地多,划片的承包地旁边未开垦的土地更多,人人都能在自家承包田附近随便开荒种粮。我们家族人多,每户送点,我家也很快就屯了许多田。

  后妈是个能干的人。父亲照样常年在外工作,很少着家,但她靠一己之力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欣欣向荣。我们一家人分居两地,哥哥姐姐打理卢集河的家,我和后妈在落香村。落香村收成好,正好接济和补充解决了卢集河的家粮食缺口的问题。

  父亲让我们分开生活,有他的考虑。比较是后妈,怕哥哥姐姐排斥与后妈不合,导致家庭不和睦。我嘛,年龄尚小且需要照顾,所以跟着。二是按照彝族规矩,母亲的灵位设在卢集河的家,不宜随便搬动,也需有人烧旺火供奉着。三是想在落香村稳固后才举家搬遷。包括把我二叔小叔等所有卢集河的族人全迁下来,这是后来实现了的。父亲是个久经磨练的共产党员,经历过苦难,从小亲眼目睹着卢集河人们的贫困,一直极力想带领大家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后妈待我如亲生,我改口叫了妈妈,一直叫到现在。然而,来到落香村,虽然有吃有喝的,有小伙伴,也有人爱。但我并不快乐,我总想念卢集河的水,想念阿支史、想念哥哥姐姐……我总是特别想回去,每每有卢集河的亲人来我家,我都会哭着闹着要跟着走,要逃跑,每次都让后妈逮回去。这让后妈有点伤心。五岁那年,姐姐来落香村看我和后妈,我逮着机会,知道姐姐要回去的那天,一早就悄悄跑去藏起来。看见姐姐出发时,我跟在后面,跟了近十里路,终于逃跑成功。到了叫樟的集镇,才托熟人捎话给后妈,后妈知道后自然也没说什么。

  我回到了卢集河,受到了明星般热烈欢迎。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我了,我二婶抱着我哭的稀哩哔啦。

  卢集河,我又呆了一年。每天跟哥哥姐姐、小伙伴上山捉鸟,下河洗澡,摸鱼。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最为难忘的一段短暂的童年时一光……

  (6)

  时光任茬。不觉间,我六岁了。到了该读书的年龄,哥哥20岁,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岁数。后妈生了小妹,需要陪伴和照顾。时光在变,生活在变,一切都在变化着。到过落香村的卢集河村民们,看到落香村的人们温饱富足,交通便利,个个羡慕得不得了。有些开始自觉找父亲询问商量自由迁居……卢集河人们的故事也将开始新的旅途。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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