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千足虫,一只想说话的虫子,我们姑且叫它马陆。
午后,碧空如洗,一条油亮亮的马路向山上蜿蜒而去。路面有点儿黏糊,空气中弥漫着柏油的味道。马陆喜欢这个味,至于为什么躺在马路上,马陆在努力地回想着。
马陆最先想起的是林间的三个人影。
一天,马陆像往常一样躲在几片枯叶下熟睡。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林间的寂静。马陆吓了一跳,探出身子,只见一红一绿两个人影,在斑驳的光影里跳跃。马陆的身边多了一顶帐篷。
真新鲜!穿红衣的女人说。
真新鲜!穿绿衣的女人说。
真新鲜!走出帐篷的秃头男人接着说。
马陆很快缩成一团,从林坡上滚了下去。此后,这句话就跟在马陆的身后。
又一天,林子里锣鼓喧天,马陆从腐烂的叶子里滚爬出来,不远处开阔的空地上,那个秃头男人站在一排人的中间,阳光下,闪烁着一片明亮。
之后,在人群的掌声与欢呼声中,马陆听到有人不停地说着真新鲜、真新鲜,随后这声音就被冒着黑烟的怪物发出的声音淹没了,林子里的大树在阵阵黑烟中相继倒下。
马陆逃回家,满脑袋都是“真新鲜”,它似乎忘记自己是条虫子了。
晚上,马陆借着月光,孤身来到这块空地上。在皎洁的月光下,那些怪物不再叫嚣,马陆清了清嗓子,站在空地的中央,开始搜寻记忆中的那句话。
真……真……声音仿佛只有自己听得到。
真……真……真……声音细小,有点儿颤抖。
……
一连几个夜晚,马陆都来这里练习说话,马陆在练习过程中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
马陆逐渐忘记自己是条虫子。
后来,整个林子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马陆在夜里发出了第一个字——真!
后来,整个山坡被扯开了一道裂痕,马陆在夜晚发出了第二个字——新!
再后来,一条宽阔的马路将整座山箍了好几圈,马陆在夜晚学会了这句——真新鲜!
从此,马陆每晚都在马路上重复这句话,它很得意。时间久了,虫族里的女孩都说马陆的声音好听。马陆深得女孩们的喜欢,长辈们也都夸马陆有出息。马陆仿佛成了虫族里的星星,一到夜晚,亮闪闪的。
马陆站在马路上,开始讲话:
真——新——鲜——
大家不明白马陆说的是什么,可这完全不影响大家对马陆的仰慕。每到夜晚,马路上,热闹异常。马陆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条虫子,它要直立行走,不再爬行,尽管它有千足。
此刻,马路上的沥青开始柔软。在一片柔软中,马陆继续努力回想着。
马陆学会在夜晚说话后,它又想在白天说话了,因为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白天说话。一番思索后,马陆鼓起勇气,爬上公路。马陆憋足劲儿想喊,可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马陆觉得那句话有千斤重,堵在了胸腔。马陆又觉得是自己没有站直,它使劲儿抬了抬头,挺了挺胸,与地面呈九十度,还是没有发出一声。
之后的一段时间,马陆白天走上马路,练习说话。可那三个字却埋在胸腔,埋得很深、很深。
马陆很沮丧。马陆觉得自己的胸腔在燃烧,不,是那些声音在它的胸腔里燃烧。
马陆突然感到一阵灼燒,它看见自己的半截身子与深黑的马路粘在了一起。
那辆自行车,对,是那辆自行车。
半小时前,一辆驶过的自行车,将它一分为二。
马陆挣扎着拖着半截身子,吃力地挪动着。
阳光下,一阵窸窸窣窣后,马陆看到密密匝匝的同伴们涌上了马路。
一辆车子,疾驰而过。马陆的灵魂悬浮在半空中。
车里,三个人。
真新鲜!车里红衣女人说。
对,真新鲜!车里绿衣女人说。
真臭!秃头司机大声喊叫着。
粘在车轮上的半截马陆,在胸腔空瘪后,与车轮一起向山下滚去。马陆变成一阵淡淡的绿烟,随后,在马路上渐渐消散殆尽。
它只是一只马陆,一只想说人话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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