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六说,以后的光阴,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对鹁鸽呢。
买六这话,明显有点儿预言的味道。一个农村老头,预言以后的事,本来就有些荒诞,何况是,他没念过书,脑子还有些毛病,平时说话就颠三倒四的,谁会相信他的话呢。买六说这话时,村里刚包产到户不久。土地、牲口都分了,各家各户都忙着自家地里的活计。别人家的事,村里的事,很少有人管了。
传说村子东边山顶上的那个山疙瘩里埋着宝贝,这会儿有人搭了铁架子,还在那里测量,好像是一对金鹁鸽。金鹁鸽本来是护佑村子的,按说不能挖出来,但这会儿被外人盯上了,就得挖了。让外人挖去了,还不如自己挖出来,卖了钱,分给村里人。
村里人和村长商量怎么挖出金鹁鸽的时候,买六一个人蹲在墙角里,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以后的光阴,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对鹁鸽呢。这话其他人并没有听见,只有我们几个娃娃听见了。
我只留意他说到“鹁鸽”这样一个词。一个农村老汉,说出鹁鸽这样一个词来,让人意想不到。我曾在老奶奶讲的古今里,听到过鹁鸽,那是吉祥的、尊贵的鸟,全身都闪着金色的光。
村里人当然不相信了,都说,他要有那本事,就该知道明年的雨水咋样,是种糜子好,还是种谷子好,种啥成啥,粮食满仓了。做生意的话,就更好了,知道啥东西涨价,啥东西降价,稳赚不赔,随便就发了,还过那穷日子。买六好像确实不知道啥时候下雨、啥时候下雪。他家地里的庄稼,总是比别人家的还要薄些,至于做生意的事,他压根儿就不会。还有人调侃地问他,你给说说,明年的麦子成呢,还是豆子成呢?种啥好呢?还有出门做生意的,半真半假地问他,你说我这趟出去,是赚呢,还是赔呢?他不回答,扭过头去,显得有些不屑。意思是,这样的小事,不值得他说。他关心的,都是大事。
村里人说要挖金鹁鸽,村长不同意挖。我心里疑惑,鹁鸽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鸟呢?就去问老师。老师说,鹁鸽?那就是鸽子。老师一句话,把鹁鸽打回了原形,也把我的一些美好的想象给打碎了。我心里有些不甘,去查字典。字典和老师的话一样,鹁鸽就是鸽子,一种可以家饲的鸽子,身体上面灰黑色,颈部和胸部暗红色。字典和老师帮了我,也扼杀了我的幻想。
村里也有打鸽子的。有个叫三虎的,二十多岁,不喜欢种地,就喜欢架着鹞鹰、端着土枪,抓野兔、打鸟雀。他有一杆土枪,里面装的是铁砂,打出去一大片,冲着鸽群放一枪,打死打伤好几只。铁砂打不准鸽子的要害,受伤的鸽子在地上乱扑腾,叫人看了心里不忍。三虎掏出腰里的刀子,跑过去,捡起一只宰了,再捡起一只,又宰了。村里的老人看不惯,劝他不要再打。买六不自知,也去跟三虎说,三虎不光不听劝,还把手上的鹞鹰抛到买六头上,差点儿把买六的眼睛给啄了。买六不敢当面劝了,只跟人们说,他这样,招祸呢。
不久之后,三虎提着土枪打鸽子,土枪炸膛了。他的额头炸出了一个血口子,端枪的手也炸掉两根手指。伤好以后,三虎修好了土枪,继续打,打得比以前更厉害。他打红了眼,也没人敢劝了。
后来,经常有外面的人,开着拖拉机,来村里收羊皮羊毛,换黄米小米。三虎的儿子六七岁,爬拖拉机耍,不小心给轧坏了,拉到县城医院,也没救过来。买六说,这是报应。农村人都相信这个。三虎这回也相信了,放了鹞鹰,砸了土枪,再也不抓兔子、打鸽子了。人也一下子委顿了。
买六这辈子,并没有做出叫人心驚的事,实际上也没有说出叫人心惊的话来。他说我能当上科学家,我却先当小学老师,后来又成了个写文字的,看来他的预言还是不准确的。当然了,这样的事,也不能找买六去对证。
今年回老家去,偶然提起买六来,才知道他去世好几年了。到亲戚本家都走了走,看到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红砖瓦房,起着高高的房脊。每家房脊上都立着一对砖雕的鸽子,灰蓝的颜色,与真鸽子大小差不多,只是摆放的方式不一样,有的四目相对,有的扭头回望。我不大知道其中的讲究,也不好问,心里琢磨着。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买六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房脊上的鸽子能算鹁鸽的话,他的预言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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