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青年王自强这么归纳自己的性格,上海和新疆两地,以报名到新疆为人生的界线,在上海的弄堂里,他好胜心强,报复心强,他伸出两个手指说。但是初到农场,一棵桑树改变了他的性格,或者说脾气。说得严密些,应该是一根树枝,桑树高处的一根枝杈。我的眼里,他很平和。
1963年,王自强仅15岁。那年,我念小学,我特别熟悉农场的环境。农场职工听不懂上海话,就说是上海鸭子呱呱叫。我父母是宁波人,我听得懂上海话。记得上海青年看见农场的什么都稀奇,我就以此为骄傲,认为他们没见过大世面。我以为农场这片小小的绿洲就是整个世界了。多年后,我回浙江探亲,才发现农场之外还有一个“大世界”。
许多跟王自强年纪相仿的男青年,掏麻雀蛋,攀沙枣树。我不知他们中间有一个王自强。2010年,我参加返沪的上海青年聚会,结识了王自强,想不到他居然和我同在一个农场。
1964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农场职工习惯睡个午觉,阳光照得地面发烫。王自强趁大家午睡的时候,单独行动,悄悄钻进了场部附近的桑园。
農场种植了大片大片的桑树。多年后,我才知道桑树跟丝绸有关系。我们农场是古丝绸之路必经之地。那时,我没在乎养蚕,而是只顾嘴巴,桑葚甜蜜多汁。
桑园用密植的沙枣树作为围墙,但有很多洞,是羊拱出的洞,沙枣刺上挂着羊毛,我们称为羊胡子。羊钻入桑园食草。王自强也能轻易穿过洞。2010年,他说起树上的桑葚,白的、红的、紫的,大拇指一般大,水汪汪,甜蜜蜜。
当时,王自强第一次爬树。阳光照耀着桑园,桑葚饱含甜汁,折射着玉一般的光亮。微风吹着叶片,如蝴蝶一样扇动着翅膀。静得能听见蜜蜂、苍蝇的叫声。
王自强灵敏得像猴子,高高枝头的桑葚特别惹眼,手够不着,非得攀上去。装了一肚子紫桑葚,估计嘴巴也像抹了胭脂。他听见狗吠——守园的窝棚随即出来一个人,跟狗说话。狗拴了链子,冲着他这边狂吠。狗受链子的限制,却像喷泉一样跃起,是黑色的狗。他蒙了,抓着的那根高高的枝杈,如同一条胳膊,挣开他——反弹,很有力。
于是,王自强控制不了身体,垂直地穿过枝枝叶叶,沿途还带下来桑葚,染得衣服斑斑点点。接近地面时,一根桑枝折断,他重重地坠地,本能地去抓树枝的手先着了地——手腕骨折。
护园的职工背他上团部卫生院。半个月后,他出院,绑了绷带,打了石膏,手腕吊在胸前。他借口向护园人感谢并道歉,找到了那棵桑树。
他对我说:“住院期间,我对那棵桑树一直耿耿于怀,不能报复整棵桑树,但不能放过那根弹开我的桑枝。”
王自强发现桑树上有个鸟巢。他爬上树吃桑葚时没看见鸟巢。人的视角有盲点,同一棵树上,关注了一样东西,会忽视另一样东西。显然,之前已有鸟巢。那是斑鸠的巢,很简易,细细的枝条,加上麦草穗,还有几片羽毛,搭在他手握的那根桑枝旁的杈口上,像个小平台,平台上有几枚麻麻点点的蛋。很可能,在他住院期间斑鸠产了蛋。
报复一根桑枝,不能连累了鸟蛋。蛋还温热,附近有两只斑鸠在上上下下,焦急地飞。不能坏了“这家子”的好事。他打算等雏鸟出壳,能飞了,再来惩罚那根高枝。
王自强因为骨折,被分配到了副业连。桑园属于副业连。连长照顾他,让他暂时管桑园。护园人说,这叫不打不成交。
王自强还是没放弃报复的行动。在上海里弄里,即使比他大比他壮的伙伴,惹了他,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他也执着地“继续战斗”,直到对方反过来讨饶。守护桑园的第一天,他琢磨那根桑枝怎么弹开他的?来到那棵桑树下,他愣住了,不可能是桑树自残——投降,他看出桑枝留下的断痕,是锯子锯的痕迹。
守园的职工告诉他,桑树要整枝,这样,桑叶会茂盛。桑叶是蚕宝宝的主食。
王自强捡起了那根桑枝,还没集中处理当柴火。遗憾的是没有亲自动手。他仍然不甘心,当然不能让它一烧了之,得叫它干活儿,在劳动中改造它。他端详着桑枝。他听守园人说,桑树的木质不错,特别有韧性。上海的家里,孤儿寡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妈妈说他眼里有活儿。
守园的窝棚旁,有一根桑枝做的木杈。王自强模仿着,用那根桑枝,制作了一根五齿木杈,像鹰爪。
连长安排他放羊。他带着木杈上羊圈。他就用这个木杈垛干草,垫羊圈。尤其勤于起羊圈,当木杈挑动结构紧实的草与粪组成的羊粪,他无比解气。出了一身一身的汗。木杈也被草被沙磨得光光亮亮,比女人的手指还要漂亮,那么纤细那么白滑。惩罚的是它,出汗的是他。那桑枝制成的木杈,反而越惩罚越好看了。
于是,王自强操起木杈,就没有了脾气——应当说没了火气。连长还在职工大会上表扬他热爱连队,才能眼中有活儿。
到底是他改变了一根桑枝,还是那根桑枝改变了他?本来,锯下来的桑枝要送连队的伙房生火,王自强采用自己的方式,单独“教练”桑枝,某种意义上,他救了那根桑枝。反过来,桑枝摇身一变,也帮了他。他忘不了沙漠边缘绿洲里的鸟。尤其是布谷鸟,已播了种,布谷鸟像是提醒人类,时不时地叫:布——谷,布——谷。播下种子的田野出奇地寂静,像是嘲笑布谷鸟,拎不清世面。
(原载《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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