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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朵雪花里都有一个月亮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热度: 19987
麦淇琳

  1

  15岁念高一的时候,我还不认识赵美棠,但那时班里好多人都已经认识她了。常常会听到有人说:“赵美棠真是个奇怪的人,逃课、迟到、早退,一个坏学生的典范,居然是个手工爱好者。”

  后来分班,有一天老师点名,点到最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赵美棠。因为惯常听到她的大名,却没有见到真面目,不禁转头看她。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自教室最末一排的位置站起,她穿着黑色外套和运动裤,有一张很干净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大声应了一声“到”。就在她坐下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忽然看向我,对我微微一笑。

  周末闲来无事,我骑车在街上闲逛。出门时还只是多云,谁知道骑到半路,就下起了雨。我一眼瞥到路边有家包子店,店主揭屉出笼,好看的白气蒸腾而起。我赶在头发湿透前到包子店的屋檐下躲雨,不经意间,正好看到赵美棠在店里帮忙。我正想离开,赵美棠突然叫住我:“杨井然,你等等。”然后,她把一个粉色的纸盒塞在我手里,匆匆跑开了。

  我打开纸盒,里面是一朵绢花做的鸢尾,恣意、昂扬、明媚,不是鲜花却胜似鲜花。赵美棠在纸片上写了一句话:“我喜欢你。赵美棠”。

  2

  在包子店相遇之后,我就躲着赵美棠。下课后赵美棠拦住了我,笑嘻嘻地说:“你喜欢我送你的鸢尾花吗?”

  我说了一句“扔了”,便径自绕开她,到操场上和伙伴们一起踢足球。但我渐渐发现,赵美棠最大的本事就是,不管别人怎么对她,她都不会因此做出改变,她不是一个容易受别人影响的人。

  “好巧啊。”在骑车上学的路上,赵美棠故作惊讶跟在我身旁打招呼,“上次你扔掉了鸢尾花,这次我又做了一株指甲花,喏,送给你。”

  到达学校门口时,我停下来等她:“你这样跟着我不累吗!”

  赵美棠两手拼命在一旁扇风,气喘吁吁地说:“我就是想送你一朵绢花,你骑这么快干吗呀。”她额前的刘海凌乱地搭着,眼里写满了执拗。我开口说:“我是个男孩子,要什么绢花?你别再跟着我了!”

  很明显,我的话并不能打击赵美棠,她反而毫无芥蒂地跟我说:“谁说男孩子就不能喜欢花啦。这可是中国的传统手工艺品,寓意又美好。你说,有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呢?”说完,她把那盒热情洋溢的指甲花放在我手里,就扭头离去了。

  3

  赵美棠幼年沉迷手工,曾跟一位流浪艺人学了点儿绢花制作的皮毛,从此便对绢花念念不忘。然而,她似乎忘记了学生的任务是学习,时常借着坐在最后一排的有利地形,悄悄研究手造绢花。

  有一次赵美棠在课上做绢花的扎枝,被班主任当堂捉住了。课后,我忍不住问赵美棠:“你怎么回事,班主任的课你也敢拿来玩?”赵美棠一脸认真地说:“做绢花,我从来都不是闹着玩的。”

  后来几天的早读课,赵美棠没有来。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晚上,赵美棠去妈妈的包子店帮忙,路上出了事故,被一块不大不小的铁片扎伤了眼睛。

  两个月后,赵美棠出院。医生告诉她妈妈,赵美棠的左眼视力丧失,只剩下隐约光感。赵美棠的同桌陈丽珊抱着侥幸心理,捂住她的右眼,指着隔壁教室的号码牌问她:“这是几零几?”赵美棠的答案让我们的表情瞬间跟着她左眼视力一样,失去了生机。

  进入高三的第一学期,我收拾心情准备发奋读书,赵美棠已经决定到一家绢花作坊当学徒了。临行前,我们和赵美棠在学校的樱花树下聊天。赵美棠说:“我曾追随一束光很久,是它让我学会什么叫坚持。所以我也想把自己变成一束光,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她眯着眼望向天空,仿佛在追随那束看不见的光,嘴角弯起倔强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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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的眼前多次出现过赵美棠的影子。我一直保留着那个装着指甲绢花的纸盒,盒里有遥远的一行字:“我喜欢你。赵美棠”。

  这年仲秋,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一个有风的午后,我在这座南方小城闲逛,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绢花博物馆。我在一架名为《夜空下的雪原》的绢花前驻足沉默。画面上的白雪被做成刚开始融化的样子,旁边有一棵枯树,树的枝枝丫丫都裹满了雪。一轮明月高高挂在有些灰暗的天空,圆月下半部搭着一道薄薄的灰云,使月亮显得更加皎洁。展架旁邊的介绍牌上写着这么一句话:“你一定要做一棵生机勃勃的树苗,独自生根,独自开花。”我的心底有一种预感,这个绢花的作者就是赵美棠,环顾四周,果然发现不远处站着赵美棠的身影。忽然的重逢令我措手不及,就连赵美棠也无法置信地挑起了眉,高喊着:“你、你……”

  这么多年,我以为那个失去左眼视力的少女,一定与我一样,被生活改变得面目全非。我想起她时,眼前只有她失去光明呆滞的左眼。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眼前的赵美棠素衣布履,容颜姣好,那只失去视力的瞳孔里有着超脱于凡尘的无忧无惧。

  当天晚上我读到周作人的一段文字:“每天的报里,总是充满不愉快的事情,见了不免要起烦恼。或者说,既然如此,不看岂不好么?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伤的人,明知触着是很痛的,但有时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剧痛,保留他受伤的意识。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赶紧丢开,去寻求别的慰解。”或许,我们往往不能做到“赶紧丢开”,但幸好,还有“别的慰解”来照亮生命。

  透过窗户,我似乎望见了《夜空下的雪原》,那披了一身银装的枯树在月光的照耀下,每朵雪花里似乎都有一个月亮,盛着寒凉,散发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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