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我写的诗歌比敲的代码还要多。大学专业是软件工程,但我不爱这些,我爱诗歌。
陈博是我在学校文学社认识的哥们儿,可那文学社属于“公私合营”性质,入社两年,动静全无,仅有两次活动还是给附属中学写黑板报;社里的成员也都离谱,兴趣全是网络文学,根本没啥共同爱好。这些人中,唯有陈博是个例外,他加入了一个校外的“地下诗社”,但他说他既可以爱诗歌,也可以不爱诗歌;诗歌能够带来爱情他就爱,带不来他就不爱。
那段时间我写诗四处投稿,却处处石沉大海,急需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于是我问陈博,地下诗社都有什么活动。陈博说下午正好有个诗歌传花活动。我问什么意思?陈博说和击鼓传花差不多,选个词或字,其他人要按照要求吟诗一首,原不原创都行。
我跟陈博前往诗社,可没想转悠半天,他在一处台球厅停下了。我纳闷问为什么来这儿?搓台球可有损我的气质。陈博说将就着点儿吧,社长他爸是台球厅老板。我“哦”了一声。陈博带我穿过烟雾笼罩的台球厅,接着在一处仓库模样的地方站定,用手敲了敲,铁门发出沉闷的异响。我看着四周的光膀大汉有些发怵,心想这货不会想把我卖了吧。没一会儿,铁门“吱呀”一声露出一道小缝,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瘦弱男生露出头,看到我后,问陈博这位是?陈博说这是我哥们儿刘烨,实力超群,不输曾经的海子。然后,他侧身让步,说这位是地下诗社社长,威名远扬,颇有北岛当年风范。陈博说完,我正准备与其握手,哪想“北岛”只是点了点头,说欢迎,时候不早了,快进来吧。
我进了门,看到昏暗灯光下,摆放着一条长桌,旁边坐了五六个人,男女都有,灯光较暗,气氛有些尴尬。陈博揽住我的肩,向其他人介绍我:大学铁子,诗歌狂热爱好者,今天的活动他估计能镇场。我赶忙说不敢不敢。我们在一张长方形桌子边坐下,屋外能听到叫骂声和台球撞击声,一个胖子上前关严门,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没一会儿,陈博就发挥传统技能,挪到旁边和妹子聊天了。我天生不爱交际,只好尴尬地杵在那里发呆。很快,“北岛”拍了拍手,说下面咱们开始诗歌传花活动,今天的词是“青春”,格律诗与自由诗均可,按照规矩,十分钟后请新来的先吟。我听完一愣,有点儿慌,暗中搓手,小声问陈博,吟得不好没事吧。陈博此时正在跟旁边一个妹子聊天,头也没回地说,啥都行,不碍事。我闭上眼睛,极力让自己镇定,开始调动脑细胞进行创作。可惜的是,十分钟过去,我尴尬站起,就憋了句“那溜走的青春,正使我们变得丑陋”。昏暗的灯光下传来几声稀疏的掌声。接着一个穿灰色T恤,上面布满塑料钻的女生站起,说社长,我接力。社长点了点头,那女生清了清嗓子,说青春啊青春,我的青春,是光,是电,是带火的原木。当我的青春老去时,我满怀着不舍。当我的青春回来时,我知道那只能是梦里。女生吟着吟着,伸出右手,侧起脸庞,她坐下来时,微笑着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我有些不自在,赶忙把脸扭了过去。
下一个站起来的是关门的那个胖子,诗还没念,先对着我报了一堆履历。我回他尴尬一笑,他的诗除了假大空就是风花雪月。直到最后,也没有哪个人吟的诗能让人为之心动。一轮过后停歇几分钟,我以为还有活动,哪想社长说道,那好,我们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
我一愣,问陈博这就没了?
陈博说,要不然呢?
我叹了口气,准备随众人离去。就在这时,铁门突然再次响起,离门最近的胖子不耐烦地站起,门外发散的白光很刺眼,进来的是个穿白色短袖的女生。女生问社长,我来的是不是太迟了。社长说,你可以说了再走,我们今天的题目是“青春”。白色短袖女生点点头,说不好意思各位,刚和朋友打完羽毛球,我先喝口水。白色短袖女生喝完水,顿了顿,接着缓缓说道:
青春是把愚钝的刀斧。
一阵安静,末了,社长问,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呢?白色短袖女生说,在青春时代,大家都会以为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斧,能够砍断一切荆棘;可惜直到后来大家才发现,斧子是钝的,只会越砍越无力,最终融入泥土之中。这个比喻让我为之一震,刹那间,仿佛真的有一把钝斧,击中了我的心脏,一种无力虚幻的感觉在蒸腾。我呆立在那里,直到门外又传来台球声时才恍然惊醒。白色短袖女生已经不见了,我赶忙叫住陈博,陈博不耐烦地问,谁?我说,白色短袖,讲青春是钝了的刀斧的那个。陈博说走了啊,看上她了?我说不是。陈博猥琐一笑,说拉倒吧,我都看出来了。但她我真的不熟,以前就来过一次。陈博这时压低声音,说那个穿凉鞋,短袖上全是钻的女生对你有意思。我一愣,说咱们来这儿不是讨论严肃诗歌,关心中国诗歌未来的吗?陈博眉头一皱说,你爱关心啥就关心啥吧,关心粮食和蔬菜都没人拦你。对了,你那刀斧估计还没走远,想追赶紧去。
我出了隔间,穿过拥挤的台球厅,上楼时门外太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白色短袖女生已经不见了,那个衣服带钻的女生还没走,她过来,羞涩地问我,同学要加个微信吗?我尴尬一笑,摆摆手说不用,顺嘴又问了一句,你看到那个白色短袖女生往哪里走了没?那女生听后脸色大变,说没看见,估计你也找不着了。我挠挠头离开,心里空落落的。
后來的日子,我又去过几次地下诗社,再没有遇见过那个白色短袖女生。再后来,我考了教师资格证,做了一名教师。而那个台球厅也改成了健身房,里面的隔间也被开辟成了储物间,堆满了杠铃哑铃。我想,那个傍晚,那句诗歌,那把刀斧带来的钝感,再也不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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