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闹钟叫响之前,我被寂静惊醒。室内室外阒然无声。我不知道这样的寂静存在多久了。我不安地看了看时间。本可以再睡半小时的。没错,半小时。平时这个点,母亲已经做完一半家务了。而此刻,客厅既没有吸尘器的声音,也没有浇那些浇不完的花的声音。往常我总在这些声音中酣睡如泥,今天没有它们,倒使我无所适从。
不祥的预感迫使我快速起床。我轻手轻脚地穿衣服,走出卧室。客厅光线昏暗,是外面天气阴沉的缘故。母亲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在眺望什么。由于脊背佝僂,穿红色背心的上半身显得格外短小。她回望我一眼,既不说话,也无表情。那双眼睛有些空洞,泛着死气。这时我才意识到,早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没什么不同。谁也不会贸然提起此事。但它一直郁结在人们心里。也许有的夫妻会在夜深人静时郑重地谈到它,一谈就愁肠百结,没完没了。酒徒们在意识逐渐飘忽时破口大骂,将酒盅使劲敲向桌面,甚至潸然泪下,也多半由于此事,但任凭谁也拿它没办法。起初它也给我们造成过混乱。既然这种事情终将发生,并且征兆如此明显而强烈,人们索性用狂欢式的破坏来应对。扰乱治安的事件迭出,大量市民停止工作,报仇和恶搞频发,无辜受害者不计其数,甚至出现人员伤亡。直到有人说,事情还没发生呢,人们才逐渐醒悟,并努力使生活恢复原貌。
我们的情绪糟透了,仿佛集体行走在一片雷区,谁也不知道脚下何时炸开。任何笑话都让我们徒增忧伤,人们也不愿付出和接受善意。总之,我们仅靠秩序活着,等待着那件事情随时降临。我们没日没夜地想象事情发生的后果。那太可怕了,地狱也不过如此,有人说。也有人妄图阻止它发生。逃跑、忏悔、祈祷,呼吁大家一同祈祷、寻求科学的庇护。谁都知道毫无用处。娱乐行业一蹶不振,酒品得到大卖。大部分人在像机器一样工作之余,用酒精麻醉自己。但事情迟迟没有发生。我们确信它会发生,并在脑海中将它发生后我们的惨状推演千遍万遍,以至于多少有些麻木了。但是更令我们恼火的是它没个期限,如同被判刑却不清楚何时执行。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几月或几年后,但不会太久,我们知道。
过了些日子,事情当然没有被淡忘,人们想到它时绝望感也不亚于当初,只是人们不再像最初那样时时刻刻念着它了。有些东西渐渐回到我们的生活中,笑声、音乐、闲谈、下午茶……尽管这块心病一直都在,我们也自知那个时刻越来越迫近,但似乎没有人再明显地受它影响。我们的日子恢复如常。而这件事成了人们避而不谈的话题,仿佛只要不谈论,就可以不惊动它。
母亲有些空洞的泛着死气的眼睛让我知道事情发生了。不用说,母亲也知道我知道了。外面的寂静让我知道他们都知道了,别以为它已在我们脑海中发生千遍万遍,真正发生时我们就不会绝望。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们已经想象,甚至可以说期待它太久了。一切细节都如同亲历过。仿佛它并非来自未来,而是来自过去。即便如此,它还是一来就将我们击垮。
当然,我们都知道如何应对。早该发生的事情而后来才发生的好处在于让我们知道如何应对。它将我们的生活全部打乱了,精神也几乎被摧毁,这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我们的应对之策也不是通过现有的智慧得出的最优策略,而是只能如此。我们不过提前知情罢了。事情不紧不慢地发生着,唯其重大,才格外漫长。人们无不希望它快点结束,但不得不说——只是没有人敢承认——我们都在其中尝到了一种邪恶的快感。一切咒骂和悲泣都发自内心,但不妨碍邪恶的快感产生。等到事情真正结束,谁都不愿再经历一次,这是无疑的,但人人都会——只是没有人敢承认——怀念这种不可复得的快感。人们会意识到早该如此,事情早该发生了。
【创意写作谈】
悲剧注定发生,而我们有所感知,因为未来总是藏在过去当中。我斗胆用“早该发生的事”囊括人类诸多可预见的悲剧,像写谜面一样写成这篇小说,实际想探索人们预知灾难时的集体心理。从恐惧导致狂欢,恶性释放,妄图扭转事态,一蹶不振,到秩序恢复,重新开始享乐,讳言此事,再到事情发生,人们在承受的同时尝到“邪恶的快感”。我始终相信快感是和悲剧并存的。战争、瘟疫、天灾、疾病、暴力、离别、死亡,不论个人的还是集体的,悲剧总会给人们隐秘的快感。我们都迷恋悲剧,只是不敢亲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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