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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谷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热度: 20439
卢鑫

  秋凉云淡,先公子长吉仙去,不觉已六十载。公子故去后,鄙人随寡母移居此地。及加冠,经太夫人资助提荐,收授昌谷两岸穷困孩童读书习字,聊以糊口,以迄于今。

  自隐居此宅,不止一次幻觉年轻长吉骑驴过户,投我以纸团。遥忆当年,跟从公子骑行,缓游昌谷、京邑之间,辗转数月,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长吉一路思忖,常呕心吟诵,不时往后抛掷纸团,我则接住,将写有诗句的纸团装于鱼形藤篓。这些意念犹似天籁,自高阔无边散落。

  照常,等所有孩童散学,面对中庭独坐,即觉长吉再度出现,穿过庭院,在老朽跟前落座。当初每日游荡,值夜归家,我为他牵驴、卸篓,众婢扶太夫人出府门迎接。每念及此,只觉天地晦冥,良久不能起身。

  索性果决站起,信步出门,绕行村丘。拄杖无时,依旧会在村路碰见若干熟人。于是稍作驻足,彼此寒暄。三言两语,但道桑麻,继续往前。丛丛林草过后,不觉已披垂晚秋黄昏霞光。偶有荷锄赶羊赶牛之辈打招呼,均以夜饭天气简明致意,错身而别。

  随即攀进后山深荫,越过崖路。自下坡处歇息,只见眼下村户掌起灯。对岸星星闪闪,星辉逐时新增。恍思间,天已阴暗。仰头只见弯月如细缕,云朵片片飘浮,布满天空。有风声陪衬,仿佛古代诸神矗立,用一种前所未闻的远古话语,于我耳畔叫嚷。群山也在它们之下恭顺屈服。而低头,则可以俯瞰微微泛光的昌河水及对岸青山。

  直至一只樯乌低沉鸣唳,将我惊醒。

  “为何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渺小,躲进这暗山之中?”

  六十载春秋,如果压缩成两天半时间——

  第一天早晨,带我读书学文的长吉就被天帝召去。第一天午夜,寡母在梦中永久沉睡。第二天早晨,太夫人离世。第二天下午,内妻病故。最后一半天,那个中午,收到我可怜孩子阵亡的消息……

  所有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事都与我同在。它们排成记忆之网,互相牵扯。白天、黑夜轮替。四季引次向前。

  胡思乱想间,依靠悬石仰望一天星斗,辨认长吉指引给我的那些星星。它们丝毫没有改变,依旧挂在远处。

  六十年昌河水,冲刷着我的皮肤与头发颜色,孤独岁月攫取着我的情绪。我如今尚且能书写,能听见夜哭之鬼,源于我从长吉那里学得太多。他曾读诗示我:“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又以我的口吻回赠:“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

  暮色比先前更深了。路就在眼前。

  我提步下山,沙土顺滑,酸刺与衣衫拉扯,在黛黑与灰白的山石间缓缓而行。暗处,山中秋虫啜饮冷冷秋风。长天里,昌山连同远处南部山脉,各自独立于夜,像在追念远古时期的旧影。我与松都在回忆。山间乱石盘踞,姿态凛然。我在石头与石头间攀越,隐约可见腳下昌河血脉奔涌。夜深人远处,它的脉搏连同我的脉搏稳沉协奏。

  一路摸索,终于下到山脚昌河。一个又一个过去之我一路剥落,如同一层又一层蝉蜕留在下山之路一片又一片叶子上。

  前方稻田泛白光,土地并不平坦,密林从两岸退开。

  我拄着杖,过几个滩涂。一定是疲惫过度生成幻影,一定是我太累,黑暗中才会有异变。眼前这栋房子,灯微亮,多少带有隔岸观火之模样。我看到一位如我般的老者。他开门。

  “阁下,有事吗?”

  最终请我进屋喝茶,吃点心,并安排我到客寝住下。尽管他走路很慢,寡言少语。

  “烦请您大名?”我终于开口。

  “长吉。”

  “长吉?今年您高寿?”

  “八十七。”

  “八十七?没想到您能活到八十七!”

  “什么?”

  “我说,今晚您可以早睡。”

  “真是个怪人!”

  “这一生,有遗憾吗?”我放下拐杖。

  “日复一日做相同的事,子孙顺利,眼睛清亮,种出的蔬果鲜美,已经够了。”

  当白昼彻底滑落入黑夜的王国,而我已看不清对方是否还提着灯,打着哈欠。无人留意我们正隐进一场梦。我很快睡下,只是睡得很浅。睡梦一点点地蚕食我的时间。我的时间不多,于是踏天空磨刀,割下朵朵紫云喂养贪吃的睡梦。

  第二天,我已完全忘记拐杖丢在何处。那位黑暗中的老者,亮灯的房屋,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前日叫“小奚奴”,昨日叫“巴童”,那么今日清晨,我又是谁呢?——我准备沿诸往路径,顺昌河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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