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围墙外的杨树枝条上扭动着一片片嫩绿的叶子。杨树枝头上的果壳即将分娩,风轻轻扭动着杨树叶,在绿色的产房中,阳光温柔地抚摸着一粒粒果壳,圆圆鼓鼓的绿豆大小的果壳在风中开裂,一朵朵杨絮从撕裂的母体中弹射出去,风儿托举着新生命随风飘扬,洁白的絮状襁褓中包裹着杨树的种子,这将是一场全凭缘分的旅行。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三年级的教室里还有七名学生正捧着课本朗读,今天读书的音量比上周小多了。教室里少了一个嗓门大的学生,这个学生名字叫文峰,他是语文老师指定在班里领读课文的学生,领读时起的调高,学生读书的声音就大。可今天的读书声却有气无力,读书声在教室里飘来飘去,过了几分钟,声音又小了,只看到学生的嘴唇在动。
文峰转学的消息是他爸爸文天成上周末在家里对串门的“杨贵妃”说的,杨贵妃是村里的小广播,走着路就能把刚得知的信息生动形象地发布出去。杨贵妃的家在村西头,文天成的家在村东头,杨贵妃走出文天成家的大门,一路向行人描绘着文天成的宏伟蓝图。杨贵妃中气十足的声音吸引了不少村民,他们扒开门缝迎接杨贵妃的声音,文天成的儿子文峰要到城里去上学。
杨贵妃说文天成在北京专门收旧衣服,旧衣服可以用机器打成毡做床垫做沙发,城里人不稀罕旧衣服,不流行就扔掉。村民们半信半疑,那不就是捡破烂收破烂吗,能挣大钱?
杨贵妃又说,城里的寄宿学校,很费钱的。
村民们很快散去,各家的大门又陆续合起来,两扇门之间留着一道窄窄的门缝。
教室里的读书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像飘飞的杨絮。文峰的座位上空着,文向成没了同桌,他双手扯开课本,把课本立在桌面上,他低下头,下巴紧贴着书桌,他的胳膊可以随时向两边伸,没有同桌的阻挡,文向成突然感觉书桌很宽。一周前文峰还嫌座位挤,文向成不和他争辩,只是把屁股底下坐着的方凳向外移了移,文峰把书桌向前一推,他是个胖子,离书桌太近呼吸有些喘。文向成把自己的方凳朝前移了移,他太瘦,不能离座位太远。这张书桌校长不让搬走,说要是县里来查学生人数,就说文峰请假了,那样就不会少给一个学生的经费。
教室前门的门框上方的窗户开着,一大团杨絮飘了进来,文向成的嘴里不再发出声音,他盯着那团杨絮,杨絮慢悠悠地向他飘来,他赶忙嘬起嘴朝那朵杨絮吹气。杨絮被推到讲台边,朝前翻一个滾,落在水泥地板上,白色的杨絮沾上黄褐色的尘土,杨絮卷成一个更小的团,打了两个滚,被讲台阻挡了……既然是种子,就要撒到地里,埋进土里,教室不是它应有的归宿。
读书的声音又大起来,时有闯进教室里的杨絮来调节学生读书的音量。
语文老师柳雪飞站在讲台上,杨絮开始飘的时候,她作为一名农村特岗教师来这所学校报的到。柳雪飞的到来给学生们带来了新奇的感觉,她上课下课总讲普通话,并且上课时用麦克风,腰间戴着扩音器,讲课喜欢用手势。
柳雪飞一来就戴着大口罩,她的声音被口罩过滤了,听起来慢悠悠的,即便是严厉的训斥听起来也变得温柔了。
刚来时,她向学生做自我介绍:“同学们,见到我不要躲着我不说话,也不要只称呼我‘老师’,要带上我的姓,我的姓是‘碧玉妆成一树高’的——”
同学们异口同声:“高——老——师——”
“错了,我不姓高,我的姓是‘碧玉妆成一树高’的‘柳树’的‘柳’字。”学生们屏气凝神看柳雪飞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在她指间滚动,一个“柳”字出现在黑板上,字迹端正工整。
“记住了吗?听别人讲话一定要听完整,有时候还要想一想。以后大家见到我向我打招呼怎么说?”
“柳老师好!”学生齐声回答,声音干脆,没有拖腔。
柳雪飞的大口罩里面究竟是怎样的一副面孔,在这所小学校里只有校长见过一次。柳雪飞来校报到的时候对校长说自己皮肤不好,对花粉过敏,对杨絮过敏,一到这时候脸上就红肿,要么用口罩遮住脸,要么请假等杨絮不再飘的时候再来上班,说完就摘下口罩让校长看。
校长说,快戴上,这口罩可是摘不得。学校正缺教师,你就戴着口罩上课吧,只要说话大点儿声就行,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校长的话似乎还在柳雪飞的耳边,柳雪飞的目光从学生的座位上扫过,班里又少了一个学生,柳雪飞走到文向成的书桌旁,在文峰坐过的方凳上坐下来,文向成又要移动自己的方凳,柳雪飞拉住了他。
教室里的读书声突然大起来,那声音穿过窗户陪伴着漫天飞舞的杨絮。
柳雪飞扶了扶文向成的肩头,她站起来离开座位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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