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峰顶,晚霞煎着几片薄云,天色渐晚。风钻进袖内,一惊一乍地凉。他忽然想起嗯。
嗯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搜狗铺的主人。十年前还有江湖,于是搜狗铺还有生意。不错,搜狗铺是杀手的巢穴,另一说法是杀手之家。搜狗铺只有一个人不会武功,她就是嗯。
十年前他来到搜狗铺。天气不错,阳光也臭美,他把仅有的二十两银子取出来,问可以买条人命吗?
嗯坐在柜台内,一边剥豆角,一边斜着眼问,路很远吗?
他低头扫了一眼鞋面上的灰尘,继续问,二十两可以买条人命吗?
嗯不耐烦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只值二十两的人命。
他说,现在你就见到了。
嗯斜着眼睛打量他,嗯天生斜视。
良久,良久,一只苍蠅从他们中间飞过去,又飞回来。
嗯喃喃自语,我真想骑着它飞。
他笑笑,这有何难?
说着,他纵身飞起,脚踩到苍蝇背上,苍蝇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慌,驮着他转来转去。他在空中回望嗯。
嗯面无表情地说,下来吧,别把苍蝇吓坏了。
他跳下来,苍蝇惊魂未定地飞走了。
嗯叹口气,这么高的武功为什么还要雇杀手。
他说,杀人易,杀己难。
嗯收起银子问,打算让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他说,今天夜里,当我入梦之际。
嗯问,还有什么条件?
他想了想说,最好找个刀法快的人。
嗯说,搜狗铺的每把刀都快。
他问,有多快。
嗯回答说,像闪电。
他有点儿走神,眼前仿佛有一道苍白的闪电,闪过莽莽黑夜。
嗯又问,用不用跟杀手见个面,或者由你亲自挑选一个?
他笑了,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
嗯也跟着笑,她已经把豆角剥完了,站起身来,准备去厨房,回过头问,晚上是否一起吃饭。
他说,当然,我所有银子都给了你。而且,我最喜欢吃豆角炖土豆。
嗯冷着脸说,今天晚上不吃豆角。
晚上果然没有吃豆角,他有些失望,最后一餐都这么不尽人意,到头来,总是不停地遗憾。
餐桌上只有一道菜,很奇怪的菜,凉拌苦瓜,浸在柠檬汁里,撒着雪,其间点缀几枚李子,红得惊心动魄。
有酒吗?他问。
嗯说,当然。
嗯转身取来一个紫砂坛,倒出来的酒却是粉红色的。
他的眼睛一亮,询问,想必这酒也有名字。
嗯傲然一笑说,它的名字叫妖精酿。
他一杯一杯饮,想尽快醉,不等那刀赶来,先把自己喝到隐隐约约无人处。
酒有股奇怪的甜,嗯告诉他,酒里泡了蜜蜂的翅膀,他不由联想到无数的蜜蜂围着自己转,像掉进一个美妙的旋涡里。沉,一直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就是海底吗?海底是不是住着美人鱼?她有金光灿烂的鳞与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是的,心的海底永远睡着美人鱼,没有夜叉。
他大概醉了,一醉,便多说一句话,我叫呐。
在江湖上,呐的名字无人不知,他刀下的亡魂,都能组成一个军团。
然而当呐说出自己名字时,桌上没有一人动容。同桌有七八个人,都穿着青布长衫,神色淡然,默默喝酒。呐的目光从那几张脸上,转来转去,心里揣测,到底是谁接了任务,夜里提着刀来到自己床前。
渐渐地,呐醉了,踉踉跄跄走进一间厢房,门半掩,仰面躺在床上,等待杀手光临。
窗外的月,仿佛一根鱼刺,有凌厉的锋芒。风,心不在焉地吹着。呐暗暗叹息,人间也好,江湖也罢,多少热闹都被这夜埋葬。夜夜新坟何所恋,他要在梦里仰望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远处街上,更夫低一声、高一声地喊着,同时还有渐渐远去的竹梆子声。
呐猛地坐起来,一丝不舍忽然掠过心头,那是另外一道面含微笑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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