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假饭票吃白粮那事儿,在当年的母校,其实就蒙了白大师一人,班里同学大多数不仅知道,还屡屡为“主犯”宿俊山当参谋打掩护。
宿俊山不知从哪儿弄的牛皮纸,还有红蓝两色圆珠笔。人只有陷入非常的窘境,才会有非常的行为,要不如何理解学业顶尖的宿俊山,会挖空心思造假饭票呢!他将那牛皮纸裁得跟真饭票同等大小,拿双色笔写呀画呀,小心翼翼变法子作旧:双掌呵了气,边轻搓慢揉假饭票,边细细察看,等票边泛毛票面起皱,上面的字迹图案若隐若现,就像极了饱经沧桑的真饭票。
行了,行了。围观的同学说,再搓揉会露馅的。
学生大灶的白粮窗口,只有周末给没条件回家背粮的同学开放,而且打饭者寥寥。为了掩护宿俊山,吃杂面碗饽饽喝杂面粥的同学,会故意去那窗口晃一下,随后由拿真白粮票的三两人,推宿俊山到最前,故意营造拥挤假象。
坐镇白粮窗口的便是白大师。
学生大灶的师傅黑头黑脑的粗人一帮,唯独白大师慈眉善目,蓝衣白帽在窗口一杵,天设地造的白粮主厨,故得名“白大师”。表情带了弥勒佛般的笑意,斜睨的目光轻描淡写,迎视窗外抵近的每位同学。心怀鬼胎的宿俊山,在白大师的注目下,假模假样地把假票呈上。白大师伸出手,食指跟中指剪刀似的将票夹住,好像认真看了一眼,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轻轻丢入手旁铁盒中。再斜睨双眼接过宿俊山的搪瓷碗,铁勺深扎饭盆舀一勺,又浅浅地舀半勺。正常情况,这浅浅的半勺在凌空入碗的过程中,总会或多或少晃荡出些许,以精确校准勺中饭量,从而使整盆面条舀出该有的碗数。可给宿俊山打饭时,白大师斜睨的目光触及近旁一个小娃的身影,那晃荡的力度变得若有似无。
紧跟宿俊山近旁的小娃,是他小学在读的侄儿。
那小娃实在够精灵,每隔两三周的一搪瓷碗白面条,吃到一半便停住手,筷子搭碗口放床头,掰块杂面饽饽啃咬起来。
咋不吃了?宿俊山很惱火,跟白面饭有仇吗?
小娃置若罔闻,手掬杂面碗饽饽,嚼咽得有声有味。
宿俊山换种语气,屁大点儿人,不吃白面咋长个头!
四周的同学听得眼酸,不知道应该劝说什么。大哥病故,嫂子改嫁,高中生宿俊山带小学生侄子读书,整个校园无人不知。个别同学明里暗里送过白粮票,一律遭宿俊山婉拒:谁的口不馋好吃——我记着大家的情呢!
据宿俊山回忆,高中两年,他先后私造过十六张假票,在白大师的眼皮底下,为小侄子打了十六碗白面条。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工作,领得第一份工资,宿俊山买了丰厚礼物,专门找到退休在家的白大师。不等自我介绍,白大师双眼盯住宿俊山,你就是那……拿……假票吃白饭的!
对。您说得没错!宿俊山低下头,紧紧将白大师抱住了。
你那侄儿呢?白大师说,就是紧跟你身后的那个碎娃呢?
他刚参加完高考……这不,我还要帮他估分和填报志愿呢!
不是师生胜似师生的两人,聊到激动处,情不自禁开了酒瓶。就着临时买的猪头肉,一盅碰一盅,一口接一口。不胜酒力的白大师渐渐带了醉态,吐露真言说出真相,原来当年宿俊山鼓捣的那些假票,在最后交伙管的时候,全由白大师自掏腰包换成了真的。
白大师是合同工,每月挣十几块钱,养家糊口的,自己都舍不得吃一碗白面条。宿俊山每在同学前说起,总是止不住热泪盈眶。
此后逢年过节,宿俊山跟侄儿无论谁回老家,看望白大师成了必选行程,直至白大师去世。白大师葬礼上,从省城赶来的宿俊山长跪灵前,热泪奔流。最后征得家属同意,宿俊山跟远在美国的侄儿连线视频。
手机中,那个西装革履的汉子,面对镜头前慈眉善目的遗像,虔诚地鞠躬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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