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一开,夏天就算到了。当外婆房里的老台历翻到小满,一队农作物就在夏日铿锵的奏鸣声中迎来了它们成长的第一个关键期。什么小麦啦,水稻啦,豌豆啦,大蒜啦,都要开始面临它们一年一度的“机遇和挑战”了。
“夏满芒夏暑相连”,小满过后是芒种,外公告诉我,每个节气就像我给他讲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会互相影响。前面一个节气没把握好,后面就容易跟着乱套。水稻在生长时节是万万缺不得水的,庄稼人说“小满不满,干断田坎”“小满不满,芒种不管”。
“这个时候田里蓄不满水,等过些时日收成就要减半,我们囡囡就吃不饱饭喽!”外公说。
田头的溪边住着我们的老水车,像一面旧鼓,又像座古朴的老钟。在我印象里,它一直安稳地待在那儿,年岁大概比我还大些。大而圆的身子,让我觉得它的品性大概也是木讷敦厚的。平日里,它就和小溪作伴,有时也同飞鸟玩耍。不知道是潺潺小溪推着它走,还是它在拉着小溪朝前跑,反正只见着亮闪闪的水花唰唰啦啦地绽开,又哗哗地涌向水车边的水槽。一股水,又一股水,一股股水流,白花花的水流,扎进了挖好的水沟沟里,那条连着村前农田,连着乡亲们希望的水沟沟里。
有人曾提议换抽水机来工作。
“这玩意儿突突突的,吵得人心烦。”
“一天天地抽水,要花不少钱的。”
“花钱买吵吵,这钱花得冤不?”
于是这个提议很快就被草籽味的风吹远了。透明的阳光下,野花三五成群地开着,鸡想叫两声就咯咯叫两声,狗尾巴草长得到处都是。
“外公累了吧?”傍晚外公忙完农事回来,我把外婆吩咐我给外公喝的金银花茶递给他。
“只要风调雨顺,雨水足,外公就累得值!”外公说着半碗茶就下了肚。
“会好的,咱们呀,有车神保佑呢!”外婆一脸喜色。
“外婆,车神长什么样儿?”外婆告诉过我,和和气气的谷神长得胖墩墩的,泥土色的皮肤,小矮个儿,总是笑眯眯的,活像个乐呵呵的洋芋头。外婆还说桃花神的脸蛋粉嘟嘟,那凤仙汁染的红指甲啊,娇得来,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可爱得来。陪伴我们的谷神和桃花神是那样的可爱可亲。外婆还从没和我说过车神是什么样子的。
“车神是条小白龙,神气着呢!”
中午吃饭,我突然问外公:“我们吃的饭是龙鳞变的吗?”
“什么林?”
“龙、鳞,就是车神的鳞呀!”
“哈哈!下次见着了你问问它!”
田边,外公和几个大人來来去去,在水车的车基上摆好香烛,放上鱼肉。香烛是极红的,鱼肉用青花瓷碗盛着,这就是“拜车神”。鱼肉、香烛摆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显得庄重富丽起来。空气里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喜气”,发着香香的,石榴花色的光,在蓝天下静静萦绕着。它绕过土黄的田,青黄的苗,花色的水鸭子,暗褐的大水车。我瞧见,或者说闻见了天地神灵的庄严神秘。我正发着呆呢,隔壁何叔突然端起一盅白水泼入田里。外公说,这叫祈福,意思是祈愿利民之水源源不断,造福我们每个捧碗吃饭的、庄稼养就的人。
不上学的时候,我常常坐在水车边上看白色的水花活泼泼地翻腾。充满活力的小白龙,作为水车的精魂跃动在水车的脚边。它唱欢乐的歌儿给我听,陪着我呆坐一整天。
下午两点半的阳光明晃晃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我们捧着书,刘老师念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
“大自然哺育了我们,我们在大自然的爱里长大。”
“我们是大自然的孩子,我们深爱着我们的大自然。”
是啊,我们是大自然的孩子!我们得到了这许多——我们得到了美丽的馈赠,得到了最好的祝福。以前夜里闭眼睡觉,身边没了外婆熟悉的气息,我还会隐隐感到不安。现在想想,有这么多可爱的神仙守护着我们的村子,守护着我们这个家园,忽然觉得实在是无须害怕了。窗外是山中黑森森的夜,睡眼蒙眬间,我看见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龙在漆黑的山间跃动……
太阳退场得越来越迟,直到日历翻到“芒种”,村里人又开始祭花神,我却还记挂着车神。那条神气活现的小白龙,那条威风凛凛的小白龙,你如今正飞往何处去呢?我的小白龙啊,如若没有你,我们是不是还能歌唱着“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欢欢喜喜地栽秧割麦两头忙呢?
锅碗里盛放着美丽的龙鳞,仙气缥缈的灶台边,片片龙鳞正在鼓胀,都要盛开成香气扑鼻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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