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让自己的身体痛上一回,上次是肚子,这次是牙齿。一个人能够自由地控制身体的疼痛,让它在不该来的时候偏偏就恰到好处地来了。长此以往,她似乎与身体达成了一种默契,这种疼痛成为她借以达到目的的筹码,而且几乎每次都能够奏效,她因此驾轻就熟了。
比如這次。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左半边脸,说自己牙疼,特别疼,扯得半边脸都疼。看我没有回话,她又补充,一吃饭就疼,睡觉也不能安宁。我停下手里的笔,当时我正在批改当天的作业,里面当然也有她的。她写有一手班里为数不多的俊秀字体,看得出来,起码小学阶段,是个优等生。她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我竟然盼望那一定是假的,可是我又希望她说的是真的。当然,我不是医生,无法判断她的病情。有一些疼痛,仅凭肉眼的望闻问切,医生也奈何不得,必须借助高科技的医疗设备。上次她说肚子疼,那时候正是上操时间,整个楼道里响彻着“一二一”的铿锵口号。她捂着肚子站在我的办公桌前,佝偻着背。疼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身体紧紧攒成了一团。
让我妈来接我吧,我要回家看看。
是不是生理期来了?作为女同胞,我本能地感觉一定是生理期作祟。
她回答说不是,就是单纯的肚子疼,揪着疼,上课都坐不住。
后来她妈妈给我打电话,说老师啊,让你费心了。下次她再请假,不要让她回来了。她回家后一点儿肚子疼的迹象都没有了,去镇上洗了个澡,回来就反锁着门在卧室里,打了一晚上游戏。我不放心,我说她要是真的疼,是不是得带她去医院看看?她妈妈在电话里扯高了嗓子,她挑的那些毛病,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医生根本查不出来。
我问她疼了几天了?她说两天了。开始轻一点儿,现在更疼了,里面的牙齿都发黑了。她边说着边张开嘴让我看。她怀疑就是那颗牙齿。我凑过去看了看,的确有颗牙齿上有个黑点儿。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说老师我用你的手机给我妈打个电话,让我妈带我去看看。
我听到电话那头很大声地在吼,这才开学几天啊,下了几天雨了好容易等到晴天,急着收花生呢,你可真会挑时候。她们最终商议定了,一会儿在校门口见。
她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里有“月亮”两个字。如果她的学籍信息上填得准,她应该是在农历的半月出生的,那时候的月亮像一个半圆形,正走在圆满的路上。那一定是个晴朗的夜晚,那轮半月挂在窗棂上,一个刚刚成为母亲的女人,选择用这块明亮的玉玦来延续自己的爱和希望。
第二天她准时回来了。她拿着请假条来办公室跟我销假,我问她牙齿怎么样了?她说医生让她吃点儿消炎药看看,她扬了扬手上的药,阿莫西林、甲硝唑,一大包。我接着跟她讲起了我的高中时代。她听完了大惑不解,老师,你们那一代人为什么这么爱吃苦啊?
我突然语塞,我们之间隔着瀚海冰河。
当天,我在她的作业本后面写了下面一段话:月亮同学,如果苦里还能掺杂着爱,那这种苦就不能够称之为苦了,那是一种乐趣,啃硬骨头的乐趣,与自己较劲、与生活较劲的乐趣。反之,如果你把学习当成一种苦差事,那才是真的苦。厌恶它,还得忍受它、背负它,拖着沉重的枷锁,心灵上备受煎熬。另外,关于这个“爱吃苦”,我惊异于你用的主语。你说“你们那一代人”爱吃苦,然而,真相是,每一代人都有无数的爱吃苦、以吃苦为乐的人,包括你们这一代。你的这个疑问的背景是,你不爱吃苦,或者你没有吃过苦。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看得见你同龄人中那些爱吃苦的同学,那是你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朋友,你会跟他们一路同行。尤其是与你同时代的人,他们的生活条件并不差,主动选择吃苦,是为了享受征服苦难的成就感。老师不要求你能够理解他们,但是,请你首先能够看见他们。他们一直在,每一代人,每一个行业,每一个年龄段。你不能用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变成局外人,对吗,月亮同学?
我抬头看了看,九月的上半月,上弦月像一粒半圆纽扣。月亮啊月亮,何时才能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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