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高的一口坛子,常年杵在老川家的堂屋上沿,祖宗样供着。
坛子长相不好看,黄泥巴胎子,颜色不够鲜亮,包了层说不好的怪浆,脏兮兮的。岁月留了痕迹,落尘存灰,用劲儿洗、出力刷,也不能将看似脏物的东西洗去。
这坛还有个怪处,口小,成年人的拳头塞不进去,老川老了,手若鸡爪,他的手也塞不进去。
老川把坛子当宝贝,还为它起了个名子:聚宝坛。
据老川说,坛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先祖用黄泥盘成的,上面留有先祖的指纹。说这些时,老川口吐白沫,用了很多的力气。若不相信,老川就找一块尚干净的地方,吐上口唾沫再擦擦:看,看,看,指纹多新鲜。看的人没看出手纹,倒看到一些纹理,和土地上龟裂的走痕差不多。
老川还说,夜深人静时,聚宝坛会叹气,一个接一个,是祖上在叹气,叹没过上好日子的气。
不过有一样灵性得很,一旦坛子的外面披汗淌水,不久一场雨就要来。村里人观天气,找好日子,就问老川,老川不直接回答,而是说,去问问聚宝坛。坛子不会说话,但会流汗,汗就是它的话。
老川把坛子看得重,在家中的地位也高,放堂屋上沿就是明证,上沿的墙上挂着一溜画像,都是逝去的上辈的。老川计划过,他也将挂上墙的,挂的位置正和坛口一致。过大年贴红对子,坛上是必贴的,贴上的字是老川编的,有些意思:口小肚子大,聚宝又聚财。写字人说这不是对子,不合辙不押韵。老川认死理,就是它,几十年一贯制,坚决不变。
坛子招人眼,到老川家来的人都好奇。敲敲坛子,坛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手想伸进坛子里,可怎么也伸不进去。拿眼去看,坛子深不见底,黑黝黝的。再好奇,取棍棒搅拌,会兀自一惊,里面有货,搅拌时还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这货是米,米是老川一把把放进去的。
老川放米,是经年累月的事。
说来是故事。老川抠门,这抠倒不是对别人的抠,是对自己,是对自家人。老川立了规矩,每天中午煮饭,米用升子量,淘米前必须抓把米留下,留下的米放进半人高的坛子里。
老川有话:少一把米饿不着人,吃个七分饱不影响干活。
这事说起来容易,可长年累月做隔三岔五就会忘了。忘了得补上,从一顿饭上补,这很厉害,忘了三天补三把,忘了五天补五把,三五把一去,一家人飯不够吃,就得饿上一次肚子。这样一来,记性就长牢了。
还别说,积少成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了,坛子还就装满了。
家里人为这事没少和老川争执,可没用,别的事好说,这事没商量余地。家里人的理由是:不在乎这一把米,好说不好听,何况费工夫。老川不管,任性得到位。
米放坛子里时间久了会长虫,老川多了样事,过上些日子就丢进一粒蒜瓣或一个辣死人的辣椒,算是把虫治住了。
一年大灾,到青黄不接时,村里家家户户接不上顿了。老川家却没挨饿,把坛子中的米倒出,竟一箩筐,熬稀饭吃,硬是撑到了麦子登场,续上了一口气。
这坛子还不是宝贝?村里人没话说了。
老川和人探讨过,祖上盘的坛子到底是何用途,请教过许多人,各有说法,但说得最多的是盛酒。老川一律不认可,他固执地认为是装气的,是装家的元气的。
家的元气是什么?老川憋在肚里,谁也不告诉。
日子好过起来了,老川还是不改淘米前抓把米放进坛子里的习惯。家人说,老爷子是守旧,改不了了。
可一年下来,米陈了,一坛子陈米没个去处,老川又心疼。心疼过后,老川迅速忘了,又再次开始。
老川九十岁这年,半夜时分,突然听到了坛子闹动静,老川从床上爬起,走到坛子边,趴在坛口却又睡着了,这一睡再没醒来。
坛子传了下来,到了老川孙子的手里,孙子把坛子不当回事,干脆搬到后院。突然有了传言,说老川留下的坛子是某某朝代的宝物,上门的人一批又一批,看后,都出大价钱。
老川的孙子将坛子搬回了家,放在堂屋上沿,上沿的墙上有老川的画像,目光正看着坛子。
坛子放什么呢?老川的孙子采了几把野花,插坛子里,花不枯萎,徐徐喷出香味。
出再高的价也不卖。老川的孙子对着爷爷的遗像说,留着装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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