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毓新

　　

　　数学怪

　　村小学民教转正那年，老邮接到了一纸调令，草草收拾一番，肩挑了两疙瘩行李，一疙瘩铺盖一疙瘩书，高挽裤管进县城的事，不仅白纸黑字写入了一中校史，也是校友间流传不衰的佳话。

　　一中的后勤人员问过老邮，帮着将行李搬至一排土坯屋前，开了扇门，把钥匙给了他。那时教师的住宿非常紧张，这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就像特批老邮调入县高中一样，也是由校长专门调剂的。

　　老邮胡乱扔铺盖在床下，小心摆书籍于桌上，庖丁解牛般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从此，这小屋的窗户成了全校关灯最迟的一扇。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见面的同事行注目礼。

　　老邮双手抱拳憨憨致意。裤管在乡下挽习惯了，一只高一只低，侠客似的挟着讲义往教室走，被值周校长碰见，邮老师，三尺讲台，请注意仪表！

　　老邮嘴眼大张，等明白校长的意思，忙不迭将裤管往下放。

　　安排老邮教高一数学，最初不仅学校领导层有争议，老师也是议论纷纷的，不就省立师范读过几天书嘛，陈谷子烂糜子，窝乡旮旯几十年，多灵光的脑瓜也木了，村小学哄哄尕娃还行，堂堂县一中代数学，不误人子弟才怪呢！

　　出乎意料的是，老邮的课受到学生的欢迎。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外班的同学也隔窗偷听，纷纷发表感慨说，人不可貌相啊，这土得掉渣的老头儿，拿粉笔比画几下习题，便叫人豁然开窍了！

　　半学期不到，高三年级有数学老师患病，找不到更好的替补，最终调老邮救急。土得掉渣的老邮，又受到高三学生追捧，尤其补习班的，见缝插针串教室蹭听。有人暗中向校长递纸条，说假如学校不出面干涉，长此以往，班级管理将形同虚设。

　　校长毕竟是校长，逮几个蹭课的“老补”查原因，所得回答惊人雷同，邮老师讲课啊，抓关键，教方法，听起来得劲儿！

　　制止了学生的“蹭听行为”，校长重点约谈几位年轻教师，要他们也蹭老邮的课堂听一听。老邮最初没在意，按自己的节奏该干什么干什么。裤管仍积习难改地挽在腿上，只那高度低了不少，也讲究两边对称了。终于有一天，正拿粉笔讲得起劲儿，冷不丁发现了听课的同事，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请出了教室。

　　教导处紧急解释了，说教师听课是学校指令。为让事情更庄重，更有说服力，教导干事拿出油迹未干的教研计划，看啊，下下周三的上午，就有观摩您公开教学的安排呢。

　　我教学生，不教老师，观什么摩！老邮梗直脖子不买账。

　　公开教学的日子到了，数学老师自带了凳子，早早进教室选地儿坐下准备观摩。老邮上讲台特意看一眼，登时满脸涨红，跳脚大怒，我紅口白牙声明过了——我教学生，不教老师！转身离开了教室，决绝的背影斩钉截铁。

　　这个数学怪啊，死倔死倔的！校长无可奈何地说。

　　校长金口玉言啊，“数学怪”的称呼就此传开，越发提振老邮的名气，吸引更多学生讨教了。对学生，老邮的态度截然相反，来者不拒，热情耐心，小宿舍常挤得满满的。有时候，校园里也遇见问习题的。老邮身边没带纸笔，随便抓树枝蹲地上演算，边演算边退却，边退却边演算。饥渴的眼睛围拢四周，屡屡错过大灶的饭点儿。

　　老邮的吃喝非常简单，身边总背个黄帆布包，掉色的那种，装了碗筷，装了杂面、白面的馍，或干硬，或酥软。干硬的是老邮吃剩的积攒，酥软的是学生偷偷的孝敬。错过饭点儿的老邮，会跟大灶师傅舀一碗面汤，泡了那或干或软的馍，边吃边拿数学书读。读到入神处，忘了咬嚼及吞咽，直到厨师提醒，才三两口打扫战场，洗碗入包，匆匆往小宿舍走。脑中净想数学的事，被校园的树撞过好几回，也撞在了校友的记忆中。

　　老邮在一中工作十二年，在高三把关教了十二届学生。退休二十多年后，老邮八十五岁的时候，学生自发地在县城豪华的酒店为他祝寿，到场的大学教授就有十四位，全是搞数学研究的，不仅尊老邮为老师，还一波一波讲述老邮课堂上的趣事，以及小宿舍或校园中演算习题的认真及可爱。

　　老邮满脸惊愕，听别人故事一般，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十几盅酒下肚，又开始比比画画跟大家讨论数学问题。

　　古典王

　　古典王口吃，本来不该端教书育人这碗饭，可师大毕业没得选择。首秀在县一中上讲台，结结巴巴刚开场，逗得学生哄堂大笑。

　　古典王脸色通红，之乎者也喊了几句，等教室安静下来，双手抱拳，高吟古诗一首，并写在了黑板上：

　　绿柳龙楼老，林萝岭路凉。

　　露来莲漏冷，雨泪落刘郎。

　　古典王反复领读，学生硬是读不好，磕磕绊绊净出错。古典王却倒背如流，连续数遍。再沉下脸讲课，尽管仍结巴，却没人再笑了。

　　有心的学生查资料，搞清这是一首绕口令，专治口吃的古诗，被古典王急中生智活学活用在了课堂上。

　　古典王的课堂，总是不忘之乎者也。激励学生：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夸赞学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也;批评学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每次之乎者也后，都要讲相关故事，新奇有趣，满肚子倒不完一般。之乎者也的时候，人也灵光得变了样，结巴减轻拘谨不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时间长了，学生觉得可爱，顺他的姓称其为古典王了。

　　因为口吃，不便与人交流，食堂吃饭独处一隅，之乎者也喃喃自语，教徒祈祷一般，也不计较别人眼神。饭后更无地方去，关在宿舍里高声朗读，之乎者也，自娱自乐，连语文老师都听不大懂。

　　后来古典王一度被调往乡校管理师生大灶。学校马车每次进城买米面，同事会捎带这样那样的私货。古典王倒热情，叮嘱在钱里夹张纸条，写上姓名和要买的东西。他仔细验过纸条、数清钱，张三李四分装在不同的衣袋（衣袋不够用，便塞入左右袜腰中）。等从县城归来，交接好大灶的米面，又一个个翻掏衣袋，将买妥的实物及余钱奉还，嘴里不住念叨说，会计当而已矣（账目清楚了）！会计当而已矣！

　　凡捎买过东西的人，都非常认可古典王，说他性格随和，办事认真，天生的理财高手。可学校大灶年终决算的时候，账目出现了亏空。二十三元四角六分，当时能买头大肥猪！专门请学校会计拨算盘，连续几遍都是这个数。古典王脸都绿了，汗珠子可脸奔流。沉默好几分钟后，突然仰起脑袋，翻卷衣袋掏出刚领的工资，要将亏空如数补上。

　　这……这……怎么使得！学校会计不由得结巴了。

　　这一次，古典王忘了说之乎者也，原汁原味地结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吃饭掏钱的时候带出一张饭票。面值一两。大灶最小馒头是二两，古典王从蒸笼中取一个，借了厨师的菜刀，谨小慎微一分为二，半个回放蒸笼，半个归自己所有，表情严肃得能捏出水，公义不亏于上，私行不失于下，岂是之谓乎？

　　重回一中教学岗位，领导适应了古典王，变得相对宽容，如同接受他的口吃一样，接受了他防不胜防的之乎者也，公众场合也喊他古典王了。鼻子里呛过烟的古典王心知肚明，尽力约束自己，宿舍温习古文，嗓门降到最低，几乎是默读了。食堂吃饭更是撵人扎堆儿，强迫自己不之乎者也喃喃自语了。

　　一届届的学生毕业后，母校的许多事和人都淡忘了，古典王的课却记忆犹新，在各种场合，总有人之乎者也地模仿，模仿得惟妙惟肖，模仿得文雅古拙，伴着此起彼伏的笑声，也伴着岁月深处隐隐的泪光。

　　多年之后，一纸红头文件，调古典王入省城当杂志编辑。送别宴上，古典王史无前例地开怀畅饮，一杯杯喝别人的敬酒。喝到高潮处，同事也助兴一般，之乎者也背起了古文，边背边翻译解释：战国时代思想家韩非子，韩国有才者也，天生口吃，不善言辞，却擅长著书立说。连大名鼎鼎的秦始皇读了他的两篇文章都叹服不已，说假如能见韩非子本人并成为朋友，死了也值得。后来，秦始皇不惜举兵攻打韩国……

　　不胜酒力的古典王，最后烂醉如泥，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