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微风细雨,挟着芬芳的花香,在四周飘来荡去。妈妈从幢篮里拿出麻糍、黄酒、水果和几样小菜,摆在外公的墓前。最后,妈妈拿出一块铜钱大小的彩色玻璃,放在墓碑顶端的裂缝处,像一个小孩骑在大人的肩上。
妈妈说:“阿波,来拜拜外公,还有……你的阿姨。”
我睁大眼睛,看着妈妈。什么时候,墓里来了一位阿姨?
“阿波,妈妈给你讲讲阿姨的事吧,妈妈希望你能记住她。”
妈妈将玻璃拿下来,轻轻地放在手心。玻璃呈心形状,有裂纹。我伸手去摸,触感冰凉。
妈妈讲的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那时的妈妈还是小孩……
在我周岁的那天,父亲向母亲宣布一个决定,就像一枚炸弹,将母亲当场炸昏了。我和两个姐姐吓得大哭起来。
父亲搬出去,与一个叫阿兰的女人住在一起。生了四个儿子的阿兰,私下里对父亲说,她包生儿子,愿意为他生个儿子。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个儿子继承他的家业和血统。他委托中间人牵线,与阿兰的男人签下了典妻合同。男人用这笔定金在镇西买了房子。
一天,父亲有事回家,看到母亲又在流泪,不耐烦地说:“她生下儿子,断奶后就回去,送你一个现成的儿子,还哭啥?”
母亲感到羞辱,从此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只是一遍遍叹气。第二年,阿兰果然生了,是个女儿。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发疯般地将屋里的一扇彩色玻璃窗砸了个洞。阿兰拿起一块碎玻璃,对着女娃的脖子,说:“这个不算,我重生一个,好不好?”
父亲一把打掉她手中的玻璃,给了她一笔钱,钱比合同上写的多,如果是儿子,钱会更多。父亲打发她回家——合同规定,生了女儿,女方抱走,男方不认。
——“妈妈,你见过那个女孩吗?”我问。
——“当然。”妈妈回答。
一天,我在玩跳橡皮筋的游戏,两个同伴用身体将橡皮筋抻长,我一口气从固定在她们脚面、膝盖、腰部、腋下的地方跳到头顶。镇里的同龄人,至今没人能跳过头颈,更别说是头顶了。好多人过来围观。正当我吸气凝神、准备大显本领时,传来了两个大人的对话声。
一个人说:“瞧,这么好的皮筋,有人却连头发都扎不起,同一个爹生的,命运相差这么大。”
另一个人说:“论长相,还是小丫好看,可惜是‘租牛爿(指被租来干活的耕牛)生的。”
我的脑子“嗡”地一响。这件事一直是我家的禁忌话题。我们虽然从不谈论那个女人和女孩,但并不表示不会想起。我的脚突然一扭,身体重重地跌倒在地。
人们四散着走开。
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小小的、瘦瘦的女孩的背影,独自拿着一块彩色玻璃,引着太阳光,照到哪里,哪里就开出一朵彩色的花。
不久,我偷偷跑到镇西的小菊家里去。我家在镇东,妈妈再三叫我别往镇西跑。经过一户人家门口,一个女孩从屋里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伸手抱住她,以免跌倒。
“谢谢姐姐。”她红着脸说。
一个漂亮的小妹妹,虽不认识,却似曾相识。
小妹妹惊恐地看着那屋。一个男孩,站在门槛边,朝她挥着拳头,看见我,便进了屋内。
看到小妹妹散乱的头发和旧得辨不清颜色的头绳,我改变主意,将原本打算送给小菊的花头绳,绑在了她的辫子上。
“姐姐,你真好。”
甜甜的声音,让我的心漾起一种别样的感觉,只恨自己没带糖果来。
这时,屋里闪出一个女人,看到我,一愣,一句话也不说,一把将女孩像小鸡一样拎进了家门。
“这家人真不像话,谁都可以打她、骂她,拿她出气。”小菊说。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名字,都叫她小丫,她的爸爸、哥哥罵她野种,她的妈妈骂她不争气的东西。”
原来是她!脑海中,马上浮现出母亲伤心的脸、哭泣的脸、生病的脸。我突然后悔起刚才的举动。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丫。过了好久,有一天,我突然问小菊:“你家旁边的那个小丫……怎么样了?”
“你不提起,我早忘了这个人。大概半年前,不,好像是一年前,也许是一年半前,死了。”
“怎么死的?”我的心跳得分外厉害。
“谁知道。有一天,我听到她妈妈对别人说,那丫头死了。”小菊叹息。
我的心好像被剪刀绞了一个洞……
妈妈从回忆中醒来,说:“三天前的傍晚,一个陌生的叔叔交给我一个信封,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拆开,里面只有这块玻璃。一块普通的玻璃碎片,被你阿姨打磨成心形,上面系着我给她的那条花头绳,已经褪色了。”
妈妈将玻璃紧紧握在手心,又松开,有两滴泪滴在玻璃上。就在那一瞬,我看到玻璃倏然一闪。
玻璃在泪水的浸润下,反射出晶莹的光芒,就像一朵朵盛开的五颜六色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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