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屯像个隆起的锅盖,翻扣在东北平原广袤富饶的黑土地上。这片广阔的天地间,多少传奇不动声色地小火慢炖,一些情节在更广阔的时间里头氤氲挥发,一些记忆在尘封下缄默。
浩子爹是田家屯的一个传奇。据说当年,这个蔫汉子只身潜进敌后,从鬼子看守的枪口下,把活人囫囵个儿救出来了。
屯里的小年輕不信,急赤白脸地嚷,就他那小身板!正要掰扯编排,被老人揍得哑了火。
田家屯上了年纪的都记得,20年前的冬天,日头冻得毛毛的发白,一年到头操劳的手怎么都伸不直,从早到晚得围着村长田老六家的火盆子取暖。到了正午时分,瘦猴样的浩子爹挑了竹担,一头挑着不满周岁的浩子,另一头挑着被褥和干粮,后头跟了吮着大拇指傻笑的浩子娘,自村前封冻的土路晃晃悠悠走过来。浩子爹在村口卸了担,向田老六家的讨来热水,冲一碗稀米糊,倒出小半碗,喂给浩子一口,剩下的米糊被傻婆娘抢去,转眼舔了个精光。
田家屯民风淳朴,村民见浩子爹可怜,纷纷劝他歇歇脚,开了春再走。田老六在后山山腰收拾了间护林人的小屋,留下半石苞米,将浩子一家安置下来。隔年春天,山里冰雪解封,采中药的上山一瞧,好家伙,一家三口齐齐整整,浩子白白胖胖咿呀学语,傻婆娘把小屋前前后后收拾得清清爽爽。浩子爹从山上接来山泉水,房前屋后种上苞米,绿油油的。日子稳稳当当过起来了。
几年过去,乡里给上了户口,屯里分了地。浩子一家搬下山,一株苞米扎根到了田家屯的黑土地里。
屯里人发现浩子娘竟然不傻了,除了爱拉着人神经兮兮讲述浩子爹孤身救人的传奇故事。人们似笑非笑瞟两眼浩子爹风吹弱柳的身板,把嘴边的疑问咽回去,也不吭声。癞子治好了还留下疤呢,浩子娘那是脑袋里的毛病,还不兴留点后遗症啥的。
浩子娘自说自话,这些年说乏了,或是毛病好利索了,渐渐不提这茬了。
田家屯的孩子一窝窝的,野草似的见风就长。浩子却一直是家里的独苗苗。浩子长到20岁,身高一米八,大方脸,浓眉大眼,别提多精神了。
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按田家屯的传统,浩子娘操持着请十里八乡的媒婆登门,请客吃饭,让媒婆察看家境和小伙,好给独子说个好媳妇。
让人纳闷的是,媒婆来了一拨又一拨,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是为啥啊?
媒婆们吃百家饭行千里路,眼睛都毒得很,一进门冒起了问号,浩子爹和娘干巴瘦小细眉小眼,怎能生养出高大魁梧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回头一嚼舌根,断定这户外乡人来路不明,恐非善茬,都不敢给介绍姑娘家。
浩子娘打听之下弄清楚了原委,当场七魂丢了六魂,魔怔了。
夏天天黑的晚,浩子跟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一排瓦房黑灯瞎火。年轻人到底不扛饿,浩子窜到灶房,刚要揭锅盖,见他娘像根干枯的木头杵在灶前。
“娘,咋不做饭哩?”
“……”
“娘,做饭吧,俺饿了,俺爹还饿着肚子去挑水。”
“你爹,死了……”浩子娘像只破口的老风箱,突然抽搐着号起来。
哭过后,浩子娘的心像大风刮过后的晒场,清清明明。她想起来一个人,是浩子爹,又不是浩子爹。
浩子爹挑水回来,娘儿俩还挨着脑袋讲着话。浩子爹听进去了,脚好像踩在棉花上,肩上的扁担摇摇晃晃,他迷迷瞪瞪地返回井口,蹲在井墩边发呆。
浩子爹也想起来一些事。
张大强和王二狗打小一起长大,一个魁梧阳刚,一个瘦小精干。俩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同时喜欢上邻村的姑娘二秀,同时扛枪上了战场……
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树梢,蝈蝈在草丛里窜来窜去。浩子爹不知怎么撞到一只水桶,水桶“咣啷”一声倒下,水哗哗地倒流回井里。
20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夜晚,王二狗作为战俘被押送靶场,“砰!”埋伏在草丛里的张大强拉响手雷。押送的鬼子误以为中了埋伏,扑倒在地,王二狗像猴子似的钻进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好哥们儿,你把她让给我,我欠你一条命!”王二狗跑得飞快,没有回头,耳畔响起张大强结婚那天醉醺醺对他说的话。
王二狗退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找二秀。二秀刚生下儿子,在丈夫张大强叛变和死亡的传言刺激下,有点儿疯疯傻傻。王二狗照顾了一段时间孤儿寡母,乡间流言汹涌而至,二秀的病情加重。无奈之下,王二狗带着二秀和孩子远走他乡。
“你记住,打今儿起,你王二狗死了,活下来的是他张大强。”多年前,死去的田老六在证明上签完字,咬牙切齿地对浩子爹说。
“该死,早就该死了。”浩子爹苦笑。井里一轮破碎的圆月,照得他心慌慌的。
“爹,俺娘唤你回家吃饭。”张大强,不,浩子来了。
浩子拎起倒空了的水桶,麻利地下桶,上提,稳稳地将井水打上来,又将两只水桶的绳子往扁担两头一扣,下腰,起身,挑起担子大步走了。
浩子改名了,从“张浩”成了“王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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