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这座小城布局,有火车道南和道北之別。道南住的都是在机关事业单位工作的人。道北则就不同了,市井平民居多,多数人做买卖,即使不做买卖,也与买卖相关。
我住道北广益街,经营百货批发兼零售。广益街上商铺林立,经营什么的都有,已经蔚然成为商贸集中地,每天的喧嚣声此起彼伏。
此街每年正月十五有一景,即两家大的水产商户燃放烟花。事实上,谁早谁晚,已经无从考究,从何时开始,两家如何较上劲才是真格的。我在这之中的角色堪称绝配。盖因一家系我左邻,一家则处于斜对面。左邻的张先生平头,矮胖,爱抽烟,对面的周先生瘦弱,高挑,喜喝茶。
说实话,我在心底是不太待见张先生的。既然仅一墙之隔,潜意识中自觉亲近些,然则不然,每次买他的鱼,斤两不足尚可不计较,以次充好,以太湖白鱼假冒兴凯湖白鱼,则就让人心生愤慨了。
白鱼是我家乡兴凯湖的特产,学名翘嘴红鲌。此鱼的气性大,离水即死。它的嘴总是倔强地翘着。张先生从冰柜中拿出的鱼,是他事先用钳子,把嘴掰上去的,再沾水冻冰。结果看上去就真假混淆了。
这鱼是准备会亲家用的,我气得不行。去买鱼的孩子要上门讨理,我思谋良久阻止了。
自此,我对张先生心存芥蒂。一般场合下,该怎么招呼还怎么招呼,却从此不再买他的鱼。
如果实在馋鱼,我就让孩子去对面周先生的店。买回的鱼,用硬黑塑料袋装好,再放在纸箱里带回来。周先生有时还捎带给我茶叶,让我心生阳光。
此街大的水产户就他们两家,有时,进店买东西的顾客会问哪家鱼好,我朝对面努下嘴,算是无声回应。也因此,每年正月十五赛烟花,成为全年生意好坏盘点的一个注脚。
早前,小城每年正月十五晚上,雷打不动,会由市政府燃放半小时烟花。后来,不知何故就不放了,结果,更多的人涌到广益街看稀奇。也没什么约定,时间就定在晚上七点,两家商户各自在门前摆开长约十米的铁皮柜,柜上柜下依次摆好烟花,时间一到,即开始燃放。
人们也真是开眼界,张先生这边九天揽月升空,大家“噢”的一声,道声精彩,周先生那边天女散花绽放,大家“呀”的一声,高喊漂亮。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你方唱罢我登场。对,这是最好的诠释了。
每年赛烟花,并不是比拼谁家的烟花漂亮。比拼的是气势,看谁放的时间长,看谁放的档次高,看谁的烟花造型美。
隔日早起,满街的炮屑。有人感慨,这是放了多少钱的烟花啊!于是乎,小孩子们盼着来年,大人们也再不在乎市政府放不放烟花。
就这么起劲了几年。忽一日,张先生给我带来两条鱼,说,送过来尝尝鲜。这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我见张先生脸色苍白,白中还带着青,问他,你好像脸色不对呀?
张先生两手插在袖子里,半趴在我家柜台上,良久无言。
正待追问,张先生却叹气说,刚在医院确诊了,肝癌,晚期。
我心下惊怪,不敢相信矮胖的张先生会得此病,面对此病,又如此坦然。一时间,我竟无法言语了。
张先生苦笑,你说,人这一生争个什么?挣多少钱算是个多呢?活着的意义在哪儿呢?
如此情境下,我也只能安慰张先生,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有些病不见得有医生说得那么吓人,主要还在于人的心态。不惧怕病,心宽,有的人还自愈了呢。
张先生感慨说,这理呀谁都懂,可到自己了,能洒脱的,有几个?劝人易,劝己难。
那天张先生回店前嘱咐,千万给他保密病情,拿我当朋友才说出来的。他这样说,反倒让我自责起来,觉得在气量上不及张先生。起码,我没把他待若朋友。
此后,张先生就基本隐身了,店里的一应杂事都由孩子们打理。
隔段时间,我去周先生那里闲坐。周先生手擎一杯浓茶,正与三五同道围坐一圈下棋,对妻子不时要帮忙的招呼,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
如此洒脱,自然让我佩服,待了半晌,想和他说说张先生的事,临走,还是没说出口。
因此,这年的正月十五晚上,张先生破天荒缺席了放烟花。这一年的阵势,明显差了往年,让人意外的是,周先生的阵势更是弱。从民众评判的角度看,却是张先生胜出了。
正月十七中午,周先生给我打来电话,告知张先生去世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样的消息,怎么会由周先生通知到我,而不是张先生家人?周先生低声解释道,老张的主治医生,与我是连襟。老张不知道。
我回店里时已是晚上,街道上零星散落着一些炮仗纸屑。眼望天空,迷蒙无星,耳畔不由传来赛烟花时的喧嚣,蓦然心悲,挤出两眼泪来。
选自《山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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