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孤身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她会向何处去?夜幕笼罩,她会有何遭遇?在如今,无非是两种答案:A、她有足够的钱和警惕性——不轻信任何人、打车找到目的地、自己找个旅馆住下;B、她毫无经验——被骗子盯上、被无赖缠上、被人贩子卖了……但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事情却没那么简单:那会儿虽少有人贩子、骗子,但也有流氓、地痞、坏蛋;虽有足够的钱,却不一定乘得上车、住得上店。我就曾有几次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经历,一直想记录下来,但几十年忙忙碌碌,总也静不下心来提笔撰文。现在退休了,终于可以了却这桩心愿。
一、江城之夜
一九七三年初秋,我乘车北上,到遥远的东北上学,途经武汉时下了车,因为我的外婆家在沙市,我要借此机会去看望她老人家。火车到汉口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我把大部分行李寄存在火车站,随身仅带着一个旅行包。出了车站大门,只见一溜黄包车停在路边,那时的代步工具,只有这种人力三轮车,要不就得去挤公交车。我这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心中忐忑,还得强装镇定,决不能让人看出我的底细!
记得十年前父亲带我离开外婆家,是坐轮船到这儿的,所以,我准备直接到码头去买船票。正在这时,有车夫问我是否要车,我看天色已晚,就挑了一个四、五十岁、看上去很憨厚的车夫,上了他的车,用久已生疏的沙市话说:“去船码头”,他问:“是去候船室吗”,我说对,他便拉车顺着站前大街朝江边走去。走着走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我很担心他欺骗我,警惕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心中暗暗记着走过的路……沿着江堤走了老半天,灯光逐渐多起来,终于到候船室了!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进入候船室一打听,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今晚去沙市的船票早没了,而且三天内的票都已卖完。怎么办?只有先找地方住下吧。当时的旅馆有限,并且不能随便接待客人,必须由旅客住宿登记处统一安排。我一路打听,找到附近的旅客住宿登记处,拿出我的介绍信还没递进窗口呢,里面丢出一句话:“女客没有铺位,你到别处去看看吧”,我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人地生疏,天也黑了,我上哪儿去呀!当班的是一位大伯、一位阿姨,我哀求他们帮帮忙,给其他地方打电话问问。他们看了我的介绍信,惊讶地说:“你是去上大学的?多大了?一个人出门怕不怕?”我告诉他们自己今年十九岁,现在要去沙市看外婆,没买到船票,需要住宿。他们很热情,立即跟别的登记处联系,但是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客满。那会儿女性出门,住宿是个大难题!真感谢两位好心人,他们最后联系到附近一个小旅馆,晚上值班的是位大妈,听说我的情况后,大妈表示可以在值班的堂屋给我加个铺。于是,我按他们指点的方向,穿街过巷,拐了几个弯,找到了那家小店。
这是座老房子,像普通民居一样,进门是堂屋,门左边有两张用木板和条凳搭的铺,两个男人正坐在各自的铺上聊天。正对大门那面墙前摆着一张八仙桌,坐在桌旁的大妈看到我,立刻迎上来,“你就是那个女学生吧?今晚就在这里给你加个铺”,她指着屋内说,看到我疑惑的眼神,大妈解释道:“实在没办法,这两人也是加铺,你放心,我在这里值班,没事的”。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接受,好歹有个栖身之地呀。大妈热心地带我到后面厨房吃饭,告诉我在哪儿洗澡。待我忙完了回到堂屋,只见紧挨着那两个铺的床头,已经搭起了一个铺,这就是我的床了。大妈正和几个旅客聊天,他们得知我要去沙市,告诉我不必等船票,可以去新华路乘长途汽车。当时已九点多钟,知道我对这儿不熟悉,热心的大妈立即让一个小伙子去车站帮我买次日的票。第二天清晨,正好有一位该店的常客也要去汽车站,大妈让我跟着他走。这是一位年约四十的叔叔,那会儿正下着小雨,他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新华路长途汽车站,到站后,叔叔带我找到开往沙市的班车才离去……
这个江城之夜,我是幸运的!有那么多好心人帮助我,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记不清他们的相貌,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恩情。
二、车站惊魂
父亲的家乡在河北涉县,自从随大军南下后,他仅探过一次家。那年寒假,父亲让我回老家过春节,看望家乡的亲人。当时从关外到关内各地,都要在北京转车,一般是买通票,然后在中转站改签换乘能到目的地的其他车次。我和几个河南籍的同学结伴到京,本打算选择一趟白天到邯郸的车次,那样就方便多了,因为叔叔曾写信告诉我,到邯郸后还要乘长途汽车或者坐地方铁路的小火车,虽然我已不是头一次出门,但若晚上到,又得为住宿犯愁。可天不如人愿啊,经停邯郸的车虽多,旅客更多,春运期间,改签哪趟车,得由车站调度,不由自己选择,我们排了半天队,选好的车次不能签,只好签了车站指定的车次,对着墙上的列车时刻表一查,到邯郸是半夜三点多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几个同学签到了同一车次,至少排队进站、挤上车、挤下车都不是孤军奋战。要知道,我们中转签票是没有座位的,那个年代,人多车少,每趟车都发售很多“站票”,火车严重超载,候车大厅里人满为患,往往得提前几个小时站队,但开始检票时还是一团糟,人们拼命往前挤。来到列车前更是勇敢者的天下,不少人为了早上车,占据好位置,纷纷从车窗爬进去,因为,待火车开动时,车厢里一般像沙丁鱼罐头,难觅立足之地。
有同学相伴,在拥挤的火车上熬过近十小时,倒也不觉得太漫长,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基本准点在邯郸车站停下。我已提前挤到车门口,下车后,从车窗接过同学递来的行李,依依不舍地告别他们,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将独自面对这寒冷的冬夜、陌生的地方!当然,我已不是第一次独行了,胸有成竹,打算先到候车室,等到天亮再乘车去涉县。下车的人们往出站口拥去,我不慌不忙地跟着人流走,周围的旅客越来越少。快到出站口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是她吧”,另一个声音答:“大概是吧”,头一个人又说:“就是她”!我一下子毛骨悚然,心想,这两个男人要干嘛?该不会打我的主意吧。我紧走几步,出了检票口就放下行李停下来,我认为自己不离开这里,谅他们也不敢有啥动作。没想到他俩竟问我是不是要去涉县,我一下愣住了!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时其中一人解释说:“在北京站你的同学告诉我们的,他们请咱俩帮帮你”。我心里暗骂同学多嘴,谁知道他们是否好人啊!我说:“他们啥时候说的,我咋不知道”,那人又说:“你去买东西了,回来正赶上开始检票,就走散了”。并指着同伴说:“他也去涉县,你跟着他走,我的家就在市内”。我看这两个人干部模样,四十上下年纪,有点相信他们了,因为在北京站我确实跟另一个同学去买了食品,回来时长长的队伍已在挪动,找到其他同学我们就一起挤向前去。但同学也该告诉我这事儿啊!也许挤散了,他们认为说了也白说。这时,另一人看我仍在犹豫,就说:“快走吧,要不别人走远了”,我问上哪儿去,他指着右边说去汽车站。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很多人朝那边走呢!尽管我心存疑虑,还是决定跟他走,只要紧跟人流,应该没事儿。
一路上,这位叔叔自我介绍说是涉县某局的干部,得知我要去的是偏店公社,就告诉我不必到县城,汽车途经偏店有停靠点。说着,走着,一会儿就到了汽车站,那时天还没亮,候车室里却熙熙攘攘,没几个座位,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守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或蹲或站,等着、盼着售票窗口打开。将近六点,人群蠕动起来,叔叔让我照看行李,他挤向前去排队买票。待他拿着票回来,天已亮了,我们在站外简单吃了点东西,就上了车。
汽车到偏店已是中午,告别叔叔,拎着行李下车后,看着汽车扬起一溜烟尘渐渐远去,我才想到还不知这位热心的叔叔叫什么名字,今天若没有他的帮助,也许到这里又是夜晚,乡间山路,大概问路都找不到人,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幸亏有这两位信守承诺的好叔叔,对萍水相逢的几个黄毛丫头之托付如此尽心尽责,我心中充满了感激。
三、京西奇遇
寒假一晃就过去了,我跟家住北京的好朋友约定一起返校。那天列车到达北京站已是夜间九点,我出站后四处张望,没看到接我的朋友,赶紧又到候车大厅内外找了一圈,还是没发现她的身影,难道在邯郸发的电报还没送到她家?那个年代,通讯很不方便,邮局虽有长途电话服务,但一般家庭是没有电话的,最快捷的联系方法就是发电报,住在城市里,正常情况下几个小时能收到,若住在偏远的乡村,电报都可能得一、两天才能收到。我是中午在邯郸买到票后给北京同学家发的电报,她应该来得及到车站接我呀!怎么办?记得她说过,开往她家方向的公共汽车九点半以后就收班了,眼看要错过末班车,我决定自己找上门去。拎着装满老家土特产的两个大包,我跨上了横贯京城的一路公交车,汽车离开灯火辉煌的北京站,自东向西行驶在长安街上,东单、王府井、天安门,看着窗外明亮的街灯,不乏行人和车辆的街道,我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草率,奔波了一天,坐在车上,我渐渐进入梦乡。
“公主坟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下车”,我被售票员的喊声惊醒,放眼望去,长长的车厢空荡荡的,不足十人,窗外的灯光也很稀疏,路上没有行人,越往前走越像荒郊野外。也是,晚上十点多钟,大冷天的,没事谁在外边晃荡。我心里打起鼓来:前几次来北京,最远仅到过前门大街,自己没去过同学家,虽有详细地址,可是这么晚了,向谁问路去,能找到吗?我懊丧不已,早知道在北京站坐一夜也好啊,现在想回去也没车了。
“万寿路到了……”,售票员又在报站,我同学家住万寿路南口群英小学外,该下车了,事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下车。同时下车的还有几个人,我向一位老大爷问路,他指向正过马路的几个女孩说:“那边就是万寿路南口,群英小学咋走,你问她们吧”。我赶紧提着东西追上那几个女孩,向她们打听。这是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她们回家的路跟我同方向,就让我跟着她们走。路上,我得知他们家住“总后”大院,是到城里看了演出回来的,她们还说,前段时间传说有人在防空洞里被害,女孩子都不敢独自出行,认为我很大胆,说得我头皮发麻,心里咚咚跳。到“总后”门口,她们指着前方告诉我,群英小学还得走一段路然后向左拐,再走一截……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街道,我害怕极了,有心请她们陪我去,又不好意思开口。这时一个女孩忽然说:“要不我们送她去吧,她一个人,万一找不到……”,我真是从心底里感激这位好心的姑娘,因为她的提议,几个女孩一直把我送到同学家里才告辞返回。
当我们敲开同学家门时,真把同学的父母吓了一跳:他们想不到我会自己找到这儿,他们说自己女儿担心赶不上末班车回来,带了两件棉大衣去车站接我,打算在车站过夜的。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的同窗好友在北京站独自度过,我却在她家暖烘烘的炕上美美地睡着。事后她说:“你可真走运!‘总后’的子女都挺傲气,挺瞧不起人的,她们居然主动把你送过来!”。是啊!我那会儿穿着堂姐送的小花袄,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几个女孩不但不嫌弃我,还帮我拿东西,主动送我,这种情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遗憾的是,她们也没留下姓名。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我仍心潮澎湃:多幸运啊,仿佛菩萨显灵,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知道,这菩萨就是人类善良的本性,是中华民族几千年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作用,“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无论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如此。
有个愿望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帮助过我的那些好心人。我想借助网络的力量完成这个心愿,请广大网友支持,提供线索。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