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美丽而美丽的？这叫什么话，这话语法不通。可是，呼日格人就硬这样说，硬说“美丽而美丽的沃吉玛”听着舒坦，不这样说就不舒坦。

　　鲜奶子喂大的姑娘能不美丽？露珠滋养的姑娘能不红润？柳蒿芽喂养的姑娘能不高挑？是啊，嫩江草原的人说：百灵是沃吉玛领着唱歌，布谷是沃吉玛带着飞翔，沃吉玛的歌中有五谷牛羊，有四季草香。

　　呼日格的人全宠着沃吉玛，护着沃吉玛，全说“我们沃吉玛”，仿佛自己就是沃吉玛的叔叔婶婶哥哥妹妹。

　　为了寻找宁静，游客将呼日格屯挤满了。怪异的衣着，惊了马儿;化妆品味道，弄得狗乱吠乱叫。呼日格办起了农家乐，呼日格女人化上了妆，换上了花裙子。

　　哼！我们的沃吉玛，沃吉玛才是大歌星大名人。呼日格人对电视里的人撇嘴换台。

　　阿妈又给沃吉玛梳头发系辫子。沃吉玛一拧，说：不留辫子了。

　　阿妈心格登一下：是啊，沃吉玛比阿妈高了，唱歌的沃吉玛心飞了，飞进城里了。

　　阿妈抹了眼睛，说：进城就进城吧，不在农村吃苦了。可是——

　　阿爸说：丹顶鹤飞走又飞回，孩子又不是不回来。出去是好事。

　　就这样，沃吉玛到了哈尔滨小姨家。

　　小姨带沃吉玛上商场，对大镜子说：沃吉玛跟城里人一样了，没有两样。小姨教沃吉玛练高跟鞋，练说拜拜、YES或NO……

　　然后，小姨就拉沃吉玛进一座大楼。一个看不出男女的人，咀嚼着，像反刍的羊。反刍的羊让沃吉玛原地转一转，问：农村的？然后摇摇头，手指向外推推，接着反刍。

　　沃吉玛难受得很。小姨说：他们不懂，咱找别人。

　　又是一座大楼，一个布少肉多的绿发女人正在剔牙，她让沃吉玛唱个拿手的。沃吉玛唱出三句，女人“噗”地吐出块大的，好像有人搔了胳肢窝，大笑不止。

　　小姨只得為沃吉玛找了酒馆工作，一边工作，一边练习当城里人。

　　阿妈不愿意进城，她听不大懂城里人的话。阿爸也不愿意进城，他认不得到处都是的洋字。好在有小姨，好在经常通电话。电话里，沃吉玛总是说挺好挺好，小姨也说挺好挺好。阿妈就从阿爸手里抢过话筒，阿爸又从阿妈手里抢过，说：要吃好，要吃肉，城里汽车邪乎，过横道小心……

　　好想好想好想家，但是得“混出个人样”。沃吉玛这样对自己说，其实阿爸阿妈也是默默这样说。

　　沃吉玛天天对镜子找不足，她狠狠学五线谱，狠狠饿自己，狠狠抹自己，狠狠地让自己不是自己。

　　有一天，一个小辫子的大胡子来到酒馆，他让沃吉玛唱，让沃吉玛走两步。手指头“啪”一打响：“天籁，天籁，天籁之音！”

　　沃吉玛重又脱下短裙，换上滚边袍子，站上了舞台。打造、磨合、包装、走场，下死力的沃吉玛突飞猛进。沃吉玛红了。沃吉玛成星了。

　　三下乡，文艺进村屯。剧团到沃吉玛家乡的镇子汇报演出。

　　沃吉玛激动得不会激动了：绿草秋风清气冲来了，她想顶风奔跑，她想喊叫着躺地上打滚儿。她要为父老乡亲亮开歌喉，要为生她养她的黑土地唱最美的歌，然后，她要回到呼日格，看望阿妈阿爸。一想到阿爸阿妈，股股很热的东西，冲击着心脏，然后从眼眶流出，然后从嘴角滴下。看到了阿爸阿妈，头一句，先说什么呢？

　　“沃吉玛回来了！”草原沸腾了。

　　演出开始了。最精彩的，总是后出现。等啊等啊，别的节目全是为了等待我们的沃吉玛。

　　终于，报幕员：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我的草原我的河》。演唱者，沃吉玛。

　　掌声雷动，人们离开座位，巴掌拍出风来。

　　一个瘦瘦长长的浓墨重彩的长裙拖地的露肩露背的黄发高髻的女人，向台下深深一个鞠躬。有人耳语。

　　歌声唱起来。有人摇头。

　　歌声断续。有人小声说：“不是沃吉玛。”

　　有人喊起来了：“报幕，报错了！”

　　错了，错了，不是我们的沃吉玛！不是美丽而美丽的我们的沃吉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