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说黑就黑。刚刚太阳还悬在天际,一会儿就隐到山背面去了,从山顶上伸出几道紫金色的霞光,天就黑啦。
走啰,走啰,再不走,就看不见下山的路啦!有人吆喝道。
是啰,是啰,该回去啦!有人应道。
林间的羊肠小道上,陆续有人从树丛里汇拢来,聚成一支小小的队伍。大家挑着箩筐,扁担在肩头咯吱咯吱颤悠着,逶迤下山而去。
这些人,都是黄泥湾生产队的社员。春荒到了,为了不饿肚子,他们结伴到深山里采花儿菜。大别山里,每到初春时节,有一种灌木会长出洁白的花苞,开出洁白的花朵。这些花朵并不香艳,却能充饥。趁它们似开未开之际,从枝头上捋下来,过一道开水,在清水里漂洗一下,煮熟了,又能当饭,又能当菜。新鲜的吃不完,还可晾晒成干菜。
此花黄泥湾人称花儿菜,学名叫珍珠花,当年是庄户人家的救命菜。后来日子好过了,人们采了花儿菜,只是偶尔调剂一下口味。冬秋时节,将干菜用温水发一下,炒鸡蛋,炒肉末,下火锅,别有一番风味。传说红军主力撤退以后,留守人员在敌人重重封锁之下,靠它度过最艰难的岁月,才留下了可歌可泣的大别山红旗不倒的英雄传奇。所以,在大别山革命老区,这道菜被称为“将军菜”。现在,大别山区各县宾馆都有这道山珍,价格还不菲。
下山的队伍快没影儿了,胡玉英才从树林里钻出来。她不是没听到同伴们招呼下山的声音,而是当时她正站在一丛茂盛的花儿菜树前,不把花苞都捋下来,不死心。一把花儿菜就能让孩娃们少饿一会儿肚子。她其实胆子很小,何尝不知道山高路陡,何尝不知道离家有几十里,何尝不知道山里有恶狼和野猪?但是,她男人修大寨田时让石头砸断了腿,瘸了,她家的五个孩娃五张嘴,就是五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啊。
玉英挑着箩筐,头发乱蓬蓬的,斜襟旧袄敞开着,火急火燎地往山下冲。越是急,步子越迈不开,路已经看不清了,路边的枯草藤蔓仿佛一只只手,拽着她的脚踝。在一处陡坡上,她一个趔趄,被绊倒了,身前的一只箩筐从扁担上滑下来,骨碌碌滚到坡下去了,身后的那只箩筐由于失重,砸在她的后背上。她几乎是和那只箩筐一起跌倒在山道上的。
玉英顾不得疼痛,转身抓住身后的箩筐,扶稳了,去看滚落的箩筐。原来,这个陡坡是一处悬崖的顶端,她倒抽一口凉气,坐在悬崖上号啕大哭起来。
嫂子莫哭,有我呢。身后有人对她说。
她扭头一看,是刘德贵。她急忙擦了一把眼泪,问道,你怎么掉在最后了?
德贵说,嫂子没注意,我一直在你旁边呢。
玉英心里一阵热。年轻的时候,她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和德贵相好过。可德贵家成分不好,是富农,她爹死活不同意,把她嫁给了后来的瘸子。后来德贵一直打光棍儿,她心里也真可怜他。
你小心点儿。玉英轻声吩咐攀崖壁而下的德贵。
德贵仰起脸来,笑着说,俺知道。
玉英掉到崖下的箩筐被德贵提了上来,箩筐底部,只剩一点点花儿菜了。玉英嘴一咧,又哭了。
德贵说,嫂子莫哭。俺和俺娘吃不了这么多,俺们先挑到村口,我把我的给你装满。
让我怎么感激你呢?玉英说。
瞧嫂子说的,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德贵说着,将玉英那只满满的箩筐往空了的箩筐里倒。这样,前后一般重,挑起来就轻松了。
德贵……玉英猛地抱住了德贵的腰。
嫂子……德贵哆嗦著说。
你还喊我嫂子?玉英嗔怪道。
德贵嘿嘿笑起来……
两人挑到黄泥湾村口了。德贵说,玉英,你等一下。玉英迟疑了一下,还在往前走。德贵紧赶几步,拦住了玉英。玉英悄声说,你和婶也要吃的。德贵急忙放下自己的担子,不由分说地卸下了玉英的担子。他把自己的箩筐抱起来,将花儿菜倒在玉英的箩筐里,直到玉英的两个箩筐都满了,才放玉英走了。
在村口坐了两袋烟的光景,德贵把剩下的花儿菜匀到两个箩筐里,晃晃悠悠往家里挑。娘守在门口,抻长脖子往外看。远远辨出是德贵,娘连忙迎上去。娘从德贵的步态看出来,他好像挑了一副空担子。娘探身往箩筐里看,伸手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
娘顺手在德贵背上砸了一拳,骂道,你个大男人,还没有女人家有用!
德贵笑嘻嘻地说,娘,我本来不比人家少,谁让我倒霉,在回来的路上栽了一跤,花儿菜都快洒完了。
娘赶紧问,我娃没栽坏吧?
德贵仍旧笑嘻嘻地说,那倒不至于。
娘嘟囔一句,人没事就好。
说着,德贵已经进了家,娘跟着进家,顺手掩上了门,将浓浓的夜色吱呀一声关在了门外。
选自《小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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