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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炷香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热度: 11821
唐静

  大年初一,刚过子时,山谷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语,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漫山遍野的雪,白茫茫的,将夜色一点点推开去,仿佛要把黑暗与污浊推至白的尽头似的。

  圆通大师闭目坐在蒲团上,他在等,等一个人。

  十年前,正是这个时刻,一架肩舆悄悄停在山门外,那人下轿,来到佛前点燃了头炷香,虔诚地拜过菩萨,记上一笔香火便匆匆离去。圆通大师清楚记得,随意一瞥,眼前一亮,那可是五雷寺有史以来数额最大的一炷香火。在这小寺庙礼佛半辈子,还从未碰见过如此慷慨的施主。小小的欢喜过后,他用那笔钱将庭前院后好好修缮了一番,给菩萨重塑了金身。还有些多余的,打整打整庙里的菜园子,种了些时令鲜蔬,找来几个名厨给伙房僧人传授了好几道素菜的做法,寺里便大变了样,斋饭也渐渐远近闻名。

  圆通大师让寺僧将那人来烧头炷香的消息悄悄散了出去,没几天,寺庙前了无人烟的山路热闹起来,都是来烧香拜佛的,香钱因此暴涨,功德簿上多了好些达官显贵的名字。此后,慕名前来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寺里一时香火鼎盛,一个月倒有好几次施粥吃斋饭讲佛经的日子,寺外的乡民也跟着享了些福。

  十年过去,五雷寺出了名,圆通大师周身也隐隐透出些佛光,有了得道高僧的庄严宝相。每年初一的子夜,圆通大师都会屏退左右,开始在蒲团上打坐静候,直到那人来了,烧头炷香,虔诚膜拜在佛前,圆通大师便为他念诵一卷经。那人有时焦灼,有时狂躁,有时一脸戾气,但都会在这祥和的经文吟诵间慢慢平和下来,然后就着一盏淡茶,和圆通大师对弈几局,待曙色从山那边微微亮起,便翩然离去。他走后,功德簿上照例多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往后几年,据说数额越来越惊人,但圆通大师却不再翻看,任那些数字渐渐腐朽。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一股清冷之气呼啸而入,那人静默走进来。大师沉眉敛目,道:“阿弥陀佛!施主,你脚步虚浮,可有……”

  “大师……”那人开口,声音中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施主,早知今日,何以一再执迷?”一声叹息在大殿中嗡嗡回响,震得那人心似乎都要迸裂了。

  “我是心中有佛的人哪,这么多年的虔诚,佛祖都没有看见吗?”那人的脸因为不甘变得有些扭曲。

  “施主不知,佛心中亦有佛!”大师合十低首,脸现悲悯之色。

  “何为佛心中之佛?”

  “我佛慈悲,心怀苍生,苍生才是佛心中之佛!施主叩拜佛祖之时,可曾念及苍生?”

  “苍生?苍生!苍生……”灯火忽明忽暗,那人跌坐蒲团,百念顿生。

  五年前,洪灾,他弃百姓不顾,挪用赈灾款跑官,去京路上,触目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双目空洞的饥民,他视而不见,满心焦虑晋职之事。果然,那笔银子用在了刀刃上。他管辖的地界,饿死的人数一路飙升,但他成功从县丞晋升知府。

  三年前,国舅强抢民女,将女子夫家满门五口打死,那女子告状无门,一头撞死在府衙门前。民愤滔天,他却纵容凶手逍遥法外。

  一年前,爱妾兄弟于热闹街市跑马,踩死踩伤百姓十多个,他仅花了几百两银子便堵住了死者家眷之口。

  实知罪孽深重,便找了这隐匿深山的小寺庙祈求菩萨的庇佑。多年来,只有烧了这头炷香,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如今新皇登基,整顿吏治,头一个便要拿他开刀,一场腥风血雨将由他揭开序幕。风声既现,坊间尽皆奔走相告:污吏人头落地时,乾坤朗朗自清明。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大师缓声低诵,经文如潮水般漫延开来,漫过那些让他惊惧绝望的往昔。他颓然垂下双臂,再无力擎起近在咫尺的那一炷香。

  选自《常德民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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