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接到娘打来的电话，冬子就和小青一起从城里回到了黄泥湾。娘说，哪怕你们一天挣一座金山银山，也没有你爹的命重要。

　　冬子回到家，把爹送到了医院。经过全面检查，医院拒绝收治。医生悄悄告诉冬子说，你爹活不过三个月，把病人抬回家吧，什么好吃，给他做什么。

　　把爹抬回黄泥湾的那个夜晚，冬子和小青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爹和娘就住隔壁，爹的哭声时高时低，有时呜咽，有时嚎啕。他们听到娘的劝解声，爹边哽咽边呜呜噜噜说话的声音，却听得不甚分明。

　　其实不用听，他们也清楚，爹被医院判了死刑，怎么能不难过呢？蛇虫蚂蚁都贪生，哪个人不怕死？听着听着，冬子悲从中来，鼻子一酸，涕泪四流。

　　爹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来都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做任何事情都怕左邻右舍看了笑话，现在一个大老爷们儿却像娘们儿一样痛哭。

　　看见冬子流泪，小青也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小两口靠在床头，在爹绵绵不绝的哭声中，泥雕木塑一样呆坐着，任泪水横流。

　　黎明时分，娘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冬子跳下床，冲出他们的房间，小青跟在身后疾步走出来。

　　我爹他……冬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娘看看冬子，看看他身后的小青，喃喃地说，你们以为你爹怕死，才哭成那样吗？才不是呢。

　　那是因为啥啊？冬子困惑地问。

　　是啊，娘，那因为啥啊？小青也追问。

　　娘重重地叹口气，又看看冬子，看看他身后的小青，垂下了脑袋说，他没有见到孙子，死不瞑目啊。

　　冬子愣了，小青脸红了。三个人呆站半晌，娘突然气恼地说，咱村和你们年龄相当的小两口，谁家不是两三个孩子，小的抱着，大的满院跑？可你们倒好，结婚五年了，孙子的影儿在哪呢？说着说着，娘走了，撂给他们一个后背。

　　冬子看看小青，小青看看冬子，沉默了。

　　说也奇怪，五年不孕的小青，半个月之后去医院检查，有孕了。小青红着脸把化验单交给娘，羞涩地说，娘，俺有了。说完转身钻进了卧室。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化验单，虽然没看懂，眼泪却猛一下涌出来。她一阵风似的刮到老伴病床边，把化验单杵到老汉眼前，嚷道，他爹，有了，有了，媳妇有了。

　　得知媳妇有了的那天晚上，爹破例吃了碗鸡蛋糕。这真是一个奇迹，自从患病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好胃口。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爹居然安然无恙，精神头很足。一天，爹问娘，小青都有了三个月了，怎么一点不显怀呢？娘嗔怪他，老头子，哪里不好看，专盯儿媳妇的肚子，也不害臊。爹嘿嘿地笑，辩解道，我哪里是盯她的肚子啊，我是盯我的孙子，小青不会是缺乏营养吧？可别亏欠了咱孙子。

　　娘就拐弯抹角地问小青，甚至想解开小青的扣子，亲眼看一看她的肚子。小青涨红了脸，拦住了，忸怩地说，娘，别着急，还不到时候呢。

　　说是这般说，小青的肚子第二天似乎就鼓了一圈儿。以后，老两口再也不为此事着急了，因为小青的肚子吹了气似的，一天大似一天。爹娘不让小青做任何事情，让她安心养胎。但是，娘每天让小青给爹端一次饭。小青明白，不是娘自己没工夫，而是让她在爹眼前晃一下，让爹高兴。

　　四个月，六个月，九个月了……小青的肚子大得不得了，像倒扣了一口锅。每天小青挪出卧室门，给爹端一次饭，都用一只手扶着后背，仿佛不堪承受肚子的分量。

　　爹终于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随时都可能熄灭。但是，小青的预产期还没有到，还差二十多天呢。恐怕爹等不到那天了。

　　娘，我送小青去医院，让她提前生。冬子说。

　　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吧？娘实在揪心。

　　没事，可以剖腹产，我不能让爹留遗憾。冬子说。

　　冬子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走进院落的时候，屋里突然传出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冬子知道，爹上路了。

　　后来，冬子想，爹应该是听见孩子的哭声以后，才心安地走的。

　　安葬了爹，娘才缓过神来，照顾坐月子的小青。奇怪的是，小青没有一点奶水，孩子全靠喝牛奶。还有，小青生冷不忌，竟然还吹电扇。

　　冬子在娘刀子一样目光的逼视下，终于道出了实情：娘，五年前我们就检查过，是我有问题。人家小青没有嫌弃我，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这次装怀孕，她可遭大罪了，每天往腰里绑衣物，都把她捂成什么样儿了？这个孩子，是我们临时借来的，好歹让爹了了心愿啊。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