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在俺老家,男人死了媳妇,四十五岁以下的可以再找一个,说是孩子小,给孩子找个做饭的。五十多岁的,就不给孩子找后娘了──要是娶个后老婆,人家笑话,多数人都要这个脸面。
离徐庄不远有个村子叫正行,有个男人五十九岁死了媳妇。他仨儿子俩闺女都结婚了,孙媳妇也娶进门了,他领着这个十多口人的家,日子过得很富有。
有人说:“大哥,你再办一个呗。”
老头说:“俺孙男娣女一大群,再娶媳妇,人家大牙都得笑掉了。”
六十七岁那年,老头看上一个要饭的十七岁的小闺女。他找到媒人说:“把这媒说成,俺多给你媒礼钱。你说不成媒,俺也给你钱。”
媒人问:“哪有说不成媒给钱的?”
老头说:“你给俺说这个媒,你知,俺知,多一个人知也不行。说不成,也给你钱,你能记住不?”
媒人说:“记住了。”
小闺女的娘认识媒人,娘儿俩踩百家门,要百家饭,四邻八乡都认识。媒人跟她娘说,她要说的男人就是大点儿,到他家就是享福。
她娘问:“多大了?”
媒人瞒了八岁,说:“五十九。人家岁数小的,也不能找咱闺女呀。人家给你五布袋粮食,十块大洋。有了五六百斤粮食,你先不挨饿了;有这十块大洋,给她爹把病看好。”
她娘说:“俺得商量商量。成或不成,你再来一趟,十天以后给你个准信儿。”
十天以后,媒人来了。她娘说:“俺跟她爹商量了,俺们不嫌男人大,叫俺闺女逃个活命吧。”
媒人高高兴兴去跟老头说,老头可高兴了,说:“看个好日子,送粮送银元。”
挑了个日子,老头撑着口袋,跟长工装了五布袋粮食,一布袋麦子、一布袋黄豆、三布袋高粱,都装到车上。全家都不知道老头要干啥,老头把银元给长工,一句话也不多说。
媒婆在村外等着上车,两个人到了小闺女家,小闺女的娘哭了。媒人说:“闺女找了好人家,你应该高兴才对。”当娘的光是流泪,啥都没说。
媒人到了村头下车,走到老头家要媒礼,老头给她一块银元。
媒人说:“好,不少,你真大方。还有你不叫俺说的那份钱呢?”
老头说:“这钱没有了,你想咋说咋说吧。”一块金砖落地,他啥也不怕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头跟儿子说:“你们都在这儿,跟你们说说,农历四月十六,俺给你们娶后娘。”大儿子问:“老太太是哪庄的?”老头说:“上月到咱家要饭的闺女。”儿子问:“是她娘啊?”
老头说:“是那个闺女。”儿子媳妇都傻眼了,半天没人说话。大儿子压了压火气问:“爹,你娶她,叫俺咋叫哇?”老头说:“那还用问?叫娘呗。”三个儿子都没吃饭,各回各家屋了。老头哥儿三个,还有一个妹妹,他在家族里说了算。结婚这天,因为女方是黄花闺女,婚事办得很热闹,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他弟弟和妹妹都没来,嫌丢人。
俺这儿有个风俗,小辈儿的得跟新结婚的长辈见面,认识认识,磕个头。老头的儿子、媳妇、闺女都不想去,新娶的后娘比这家的孙媳妇还小一岁哩。老头的三儿媳妇心眼儿最多,出了个主意,大伙儿都赞成。待又来催时,大儿媳妇说:“去。”
三儿媳妇用托盘端来三样头饰。有一个发网的表面有五个银钗,每根钗上都有花,中间还有一个网花,这是年轻人戴的。一个用黑色缎子做的发网,戴的时候要先把头发装到发网里,再用银簪子从中间插上,这是中年人戴的。还有一个是纱手帕做的发网,也是黑色的,戴的时候得把头发扎到后边,盘个鬏儿,把头发装到发网里,再用簪子从上边一插,这是七八十岁老人戴的。
儿媳妇说:“这三样看她戴哪样,她要戴这花花哨哨的,咱不叫娘,也不磕头。咱有理说,她到咱家当年轻人哩。她要戴这个纱手帕,咱就得磕头叫娘。”
新媳妇把头上的发网、银钗都搂下来,把头发缠巴缠巴装到纱手帕发网里,用簪子捅上了。
儿子媳妇都磕头叫娘,孙子辈儿的叫奶奶。
有很多来看新媳妇的,想看看新媳妇哭成啥样──嫁给比她大五十岁的老头,谁能愿意呢?新媳妇不喜也不恼,大伙儿都说,怪不得老头喜欢她,小模样真俊,像个小金盆儿,一看就带着聪明样。你说小金盆儿,他说小金盆儿,这个外号就叫起来了。
老头对媳妇可好了,老头说:“那些年轻人穿得花花绿绿,俺给你买,你也穿。”
小金盆儿说:“你别买,买来俺也不穿。俺和人家不一样,要是穿得花花绿绿,孩子们瞧不起俺。”
从十七岁,小金盆儿就穿黑、穿蓝、穿白,打扮得像个奶奶样。
老头心疼媳妇,说:“你啥都别干,磨面做饭,有三个儿媳妇、一个孙媳妇。你陪俺就行了。”
外人都以为,老头年纪大了,小金盆儿不能生孩子了。谁也没想到,小金盆儿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俺嫁到徐庄的时候,小金盆儿奶奶五十多岁了,还很有精神,对人亲热,见人先说话。她爱说话,也会说话。俺家大门外有棵大柳树,夏天到树下拉呱的人很多,小金盆儿奶奶也来这里坐坐。她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还兴离婚哩。俺比你大爷爷小五十岁,俺也过一辈子。”她就把以前的事说给大伙儿听。
听说,那个老头活到八十多岁,这样算起来,小金盆儿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了。
选自《乱时候,穷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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